离开看守所,叶默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日青多吉的抓捕网已经撒下去了,可那些盘桓在心头的疑团,像被汗水泡胀的棉絮,堵得他喘不过气。
沿着人行道往外走,柏油路被晒得发软,鞋底踩上去能感觉到微微的黏滞。
远处的蝉鸣撕心裂肺,混合着汽车鸣笛的烦躁,叶默扯了扯警服领口,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衬衫,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本想直接回渝城支队,和几位队长捋一捋案子的细节。
尤其是日青多吉和赵天刚之间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易,但眼角的余光突然被一抹刺眼的白吸引了。
看守所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摆着个支着蓝白条纹伞的小摊,泡沫箱里码着青绿色的椰子,冰碴子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摊主正挥着砍刀“咚咚”地凿着椰壳,清甜的汁水顺着刀刃往下淌,看得叶默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这鬼天气,冰镇椰子汁简直是救命的东西。
他走到斑马线旁等红灯,热风卷着尾气扑过来,带着股塑料被烤化的味道。
在这时,一阵带着淡淡栀子花香的风飘过来,身边多了个穿米色长裙的女人。
她那宽檐草帽压得很低,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下颌线条绷得很紧。
她走到叶默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几乎是贴着地面般低语了两句,声音被热风撕得有些碎,却精准地钻进了叶默耳朵里。
那声音很轻,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叶默的耳膜。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这女人的话里藏着的信息,比滚烫的空气更让他窒息。
绿灯亮了,叶默却没动,直到身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他才猛地转身,朝着北边的和茂大厦走去。
叶默脚步迈得又快又沉,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是在给自己敲警钟,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两句话,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和茂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入口像个张开的巨口,把外面的热气和光线都吞了进去。
叶默走进去时,声控灯在头顶“滋啦”响了两声,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只有远处角落里停着辆落满灰尘的面包车,像只蛰伏的野兽。
通风口时不时传来“呜呜”的风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却逃不过叶默的耳朵。
他停下脚步,没回头,只听见那脚步声也停了。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水泥柱。
“这里没别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有些发飘,“有话就直说吧。”
女人的手指在墨镜边缘犹豫了很久,才慢慢摘了下来。
叶默的见状微微愣了愣,
还没等他开口,“咚”的一声闷响,女人已经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叶队长,求求您,救救我丈夫。”
叶默的心沉了沉。
这张脸虽然挂满泪痕,却还是能认出来。
她就是赵天刚的女儿,赵青青。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手腕却被她死死抓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有话起来说,”叶默的声音冷了几分,“秦思明怎么了?”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赵青青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的哀求像根钝针,一下下扎在叶默心上。
叶默抽回手,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那你就跪到天黑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赵青青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脸上的妆容远没有平时那般精致,显然是急着赶来的。
果然,身后传来急促的爬起声,紧接着,叶默胳膊被猛地拽住了。
赵青青的脸凑得很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的衬衫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叶队长,只有您能帮我!”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我真的没办法了!”
叶默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那里面翻涌的恐惧不像是装的。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先告诉我,秦思明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被绑架了!”
这五个字像块冰砖,狠狠砸在叶默的心上。
他瞬间眯起眼睛,视线像探照灯似的扫过赵青青的脸。
她的嘴唇被咬得发白,鼻翼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翕动,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
叶默在她眼里没找到撒谎的痕迹,才又追问:“被谁绑了?”
“张洪福的人。”
“张洪福”三个字像道惊雷,在叶默脑子里炸开。
他的脸色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洪福就是日青多吉,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什么要突然对秦思明下手?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难道是行动走漏了风声?
他再次看向赵青青,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这女人看着不像撒谎,但秦思明夫妇俩向来精于算计,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场精心策划的戏?
“你丈夫被绑了,该报警报警,找我做什么?”叶默刻意放缓了语气,手指却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手铐,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遇到可疑情况时的本能反应。
“不能报警!”赵青青猛地摇头,头发散乱开来,几缕贴在汗湿的脸颊上,“他们说,只要一报警,就立刻撕票!叶队长,这世上我能信的只有您了,除了您和思明,我谁都不敢信!”
叶默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点嘲讽:“之前在看守所见到我,你那眼神恨不得把我活剥了,怎么现在倒信得过我了?”
赵青青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身上掏出一个钱包。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打开夹层,最后几乎是用指甲抠开的。
钱包里掉出个用红绳系着的护身符,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层层叠叠的保鲜膜,里面露出张泛黄的照片。
叶默接过照片时,指尖顿了顿。
照片有点模糊,显然是用老款手机拍的。
照片里,他穿着身不太合身的警服,笑得有些青涩,身边站着个扎着马尾的女大学生,眉眼间带着惊魂未定的怯意,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这张照片像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06年在宁海市,他刚成为刑警没多久,在侦侦办云香山无头尸案的过程中,遇到了人贩子,叶默和林萱等人救出了十几个被困的女孩。
案子破了之后,那个女学生带着她的爷爷送来锦旗,并且红着脸,非要拉着他合影,用的是一部新出的摩托罗拉手机。
当时叶默就觉得这女孩的身份应该不简单,没想到,竟然是赵青青。
他盯着照片看了半晌,再抬头时,看向赵青青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这照片……”
“当年是您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赵青青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又涌了上来,“您可能早就忘了,但我一直记着。那天您穿着警服冲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泥,却还是把我护在身后……要是没有您,我这辈子早就毁了。这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它就是我的护身符。”
叶默的喉结动了动,06年那个案子的细节渐渐清晰起来。
十几个女孩里,确实有个总是低着头的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
他记得笔录上的名字不是赵青青,来接她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说是她三爷。
“那时候你叫什么?来接你的也不是赵天刚。”
“我不敢让我爸知道,”赵青青抹了把泪,指腹蹭过照片上的人影,“当时为了跟思明在一起,跟我爸吵翻了,才偷偷跑出来的。结果刚上火车,就被人贩子盯上了……他们把我关在仓库里,要不是您带着人冲进来,我……”她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三爷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他答应我绝不告诉家里。”
叶默把照片递回去,指尖触到她的手,冰凉得像块浸在水里的玉。
“说吧,张洪福为什么要绑秦思明?”
“我真的不知道,”赵青青急忙摇头,像是怕他不信,“今天一早他说去开个会,就再也没回来。我派了好多人找,都没消息。直到中午,他的手机突然打过来,里面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思明在他们手上,让我准备三千万现金,三天后等消息,还说敢报警就撕票。”
“他们没说自己是谁,你怎么确定是张洪福的人?”
“我在思明手机里装了定位器,”赵青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许无奈道:“他这段时间总说要替我爸顶罪,我怕他乱来……中午那个电话打来时,定位显示在春华路的制药厂,那是张洪福的产业,我和我丈夫,都和张洪福合作过,还曾经是他们制药企业的顾问。”
叶默沉默着,脑子里像有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秦思明要替赵天刚顶罪,赵青青把他关起来,打算自己去顶罪。
赵天刚知道女儿要顶罪后突然全盘招供。
赵天刚全盘招供之后,根据他的供词,查出来日青多吉还没死。
现在正准备抓捕日青多吉,可秦思明又被日青多吉绑架了。
这一家子的纠葛,比他经手过的任何一个案子都要复杂。
“秦思明为什么非要替你爸顶罪?”叶默这时候问道。
“他总说欠我们家的,”赵青青的声音里带着无奈,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他说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爸给的,我爸出事了,他该报恩。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是在报恩,是在替我姐赎罪。”
叶默忍不住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你们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秦思明要替你爸顶罪,你把他关起来想自己顶罪,结果你爸知道了,干脆全招了。到底是你爸利用秦思明,还是秦思明利用你,又或者,是他借着你的名义在利用你爸?”
赵青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攥着裙摆的手指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叶队长,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觉得奇怪,”叶默的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把她的心思看穿,“你爸说早就安排好让秦思明顶罪,秦思明也答应了,可张启明律师去见他之后,他突然就全招了。不知道张律师跟他说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快改变主意。”
赵青青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子,眼神有些闪躲,像是在回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叶默往前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去救秦思明,这是我的职责。但你得告诉我,张启明到底跟你爸说了什么?”
赵青青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咬着嘴唇,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眼泪又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是我让张律师去找我爸的……我让他跟我爸说,这案子,让我来承担……”
叶默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荡,带着几分冷意:“你可真是个孝顺女儿。明知道赵天刚最疼你,这么说不就是逼他认罪吗?你早就知道他想让秦思明顶罪,对不对?”
“我……”赵青青的防线彻底崩溃了,眼泪汹涌而出,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叶队长,我最崇拜的人是您,最爱的是思明,对着您,我不瞒了……是,是我安排的。我爸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我不能让他再错下去,尤其是为了活命,竟然想让思明替他死……他太自私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警察,像您一样穿着警服,抓坏人。可就因为他是我爸,我连考公的资格都没有,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黑老大的女儿……我不想这样了,叶队长,我真的不想这样了。”
此时,停车场的通风口又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叶默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人,突然觉得这团乱麻里,似乎藏着比他想象中更复杂的牵绊。
这里面有恩情,有亲情,有算计,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转身朝着出口走去:“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你丈夫的事情,有消息我会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