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八,丑时初。
龙舒县,汤宅。
几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正蹲在地上低声交谈,并且他们都用兽形面具遮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身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围裙,手上戴着长至手肘位置的手套,防护措施极为到位。
在几人不远处的青石板上,躺着一排用白布严严实实盖住的尸体,验尸用的各种刀具被随意地放在尸体的头部位置。
虽然已经做了处理,但几张白布显然掩盖不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被盖在尸体胸腹位置的白布渗出大片血迹,只怕这布下的尸体已经被开膛破肚。
这是青鸾卫仵作验尸的场景,案情重大,他们只能就地进行解刨验尸。
反正汤家满门都已经死绝了,也没人会怪他们不敬死者。
饶是平日处事心狠手辣的青鸾卫们也很难接受连续面对十三具如此惨状的尸体,在尸体周围警戒的青鸾卫力士们无不脸色惨败,更有心防脆弱者早已跪地干呕不止。
已经完成验尸工作的几位仵作脸色很不好看,其中那位最为年长的仵作动作麻利地褪下身上沾满血迹的衣着,快步走向吴海浮和李三辛的跟前,悄声对他们说道:“两位大人,汤达及其家眷的死因已经确定了,确是勒毙无误,但是……”
吴海浮看着老仵作吞吞吐吐的样子,又看了眼站在一群道士中的沈玉华,稍作思索,对李三辛说道:“李兄,劳烦你去将沈观主请来共同议事。”
李三辛瞬间明悟,点了点头,转身向道士们走去。
汤达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不管吴海浮跟沈玉华如何打嘴仗,处理隐秘结社都是道门全权负责的差事,就算‘天廷’的冲突对象大多是朝廷,也不能改变这条盟约。
更别说就在去年,‘天廷’公然袭击金陵府真武观,将这座曾接待过大掌教的府观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更是让另一个甲级‘隐秘结社’知命教乘虚而入,召唤司命真君降临金陵,差一点吞噬了半座金陵城的生灵。
虽然‘天廷’的风伯、雷元帅和天蓬元帅被击毙在了金陵府中,但三位天人的性命远远不足以平息道门的怒火,道门这个巨人正迫不及待地想让‘天廷’付出代价。
正是在这种严打‘天廷’的背景下,‘丁巳神’在湖州落了网。湖州千户所的青鸾卫刚把‘丁巳神’的嘴撬开,湖州道府的道士就赶来将她羁押回了道府。
运气好的话,‘丁巳神’会在昆仑道府修一辈子道观,若是她点子背一点,估计直接就在湖州道府被处死了。
吴海浮对现在的形势看的很透彻,在道门知晓汤达这事之前,百户所向道观隐瞒抓捕行动还可以辩解为事急从权,但现在汤达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沈玉华已经带人来到了汤宅,这时候再去隐瞒此事无疑是嫌自己命太长。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高祖皇帝曾留下祖训,只要涉及古仙隐秘结社之事,朝廷各衙门当全力协助道门。玄圣也曾说过,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三道互不统属,泾渭分明。可涉及古仙之事,太平道和全真道也应全力协助正一道。
难道你觉得高祖皇帝和玄圣都是错的吗?
高祖和玄圣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未必敢接,更何况是吴海浮区区一个百户。
到时候别说是赵千户,就算是镇抚使大人也救不了他。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沈玉华上船,让道观也参与进汤达的案子里,虽说这样会损失一半的功劳,但最起码不会犯原则性错误——更别说赵千户就在来的路上,到时候案子的主动权还是在青鸾卫这里,一个小小的观主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且这个案子真遇到什么困难,有道门的助力总是更方便的。
仅片刻之后,李三辛便带着沈玉华回到了吴海浮的身旁。
一个由龙舒县青鸾卫百户所百户、试百户以及天心观观主构成的三人探案小组正式成立了。
沈玉华向吴海浮微微点头,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吴海浮也适时地颔首回应,丝毫看不出这两人之前还闹过冲突。
老仵作也是百户所里的人精,等沈玉华刚刚站定,便缓缓开口道:“三位大人,我们仵作组给所有尸首都做了详尽的查验,这十三名死者全身四肢与体内各个脏器都完好无缺,并无创伤存在,可以排除内外伤致死;咽喉、食道和肠胃里也没有检验出迷物和毒物反应,可以排除中毒身亡;鼻腔干净无异物,也并非死于烟熏水溺……”
“我说,既然你们都排除这些死因了,能不能直接挑重点来讲,我们没时间听你做劳什子报告。”清冷的女声打断了老仵作的叙述。
沈玉华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帕,直接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眉头紧皱,似是很厌恶这院中的血腥味。
虽然只是一个五品道士,但沈玉华十分讲究精细,与一般的基层道士们完全不同。不说她那把上品灵物品相的扇子,单说这方手帕也是不凡,不仅雪白洁净,而且有一味另类幽香,沁人心脾,一闻便知是价格不菲的胭脂水粉的香味。
这是典型的花圃道士的做派。
五品道士的例银当然供不起这些事物,但沈玉华还有个身份,便是太平道沈家的旁支小姐,若无家族支持,她也坐不稳天心观观主这个在芦州道府内极为抢手的位子。
在芦州地界,沈家便是说一不二的支天巨擎,从指头缝里流出的一点油水都够青鸾卫们吃的脑满肠肥。
李、陆、沈号称太平道三大世家,但在事实上,陆家、沈家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附庸,不过两家的风格又有不同,陆家是典型的为虎作伥,紧随李家的脚步,李家除了与皇室联姻之外,就是与陆家联姻最多。沈家相较于陆家,则要低调许多,虽然在大方向还是与李家保持一致,但也不是一味盲从李家,风评要比陆家好上许多。
沈家尚且如此,天知道李家子弟又是怎样的派头?
老仵作不敢再作拖沓,干脆道:“沈观主所言极是,这些尸首唯有脖颈处带有一道勒痕,同时尸体的舌骨与喉骨都被折断,身上并无防御性的外伤,基本上符合自缢身亡的特征。”
沈玉华轻甩手帕,恶趣味地说道:“照这个意思,难道汤家一门真是集体得了癔症,相约全家上吊不成?”
李三辛没兴趣和沈玉华胡闹,而是向仵作询问道:“你确定没有疏漏吗?十三口人一齐自缢,实在是过于离奇。”
老仵作点头,很肯定地说:“李大人放心,我老宋头吃了青鸾卫三十年的官粮,可以发誓从无验错一具尸首,更不要说是一连验错十三具了。”
沈玉华轻笑,手中扇子虚点两下:“这龙舒县向来太平,三十年,能出过几桩命案?经由青鸾卫之手的又有几件?依我看,不如叫县衙再派仵作前来验尸,如此才算周全。”
说道这里,沈玉华像是想起了什么:“话说回来,汤宅这里闹出来这么大动静,周县令怎么还不过来看一看,就这么怕案子办砸了担上干系?”
吴海浮没有接这个话茬,看向仵作道:“老宋头,你最开始跟我和李试百户汇报的时候,说过这些死者虽然都是勒毙,但似乎另有隐情,是不是还有别的发现?”
仵作老宋头被沈玉华抢白几句,脸上有些难堪,但面对三位大人,尤其是那位明显不好惹的道门观主,只能恭敬地答道:“回禀三位大人,这些死者虽然符合自缢特征,但有三个地方非常可疑。”
第一个可疑之处是力度,“寻常自缢之人,因求生本能,身体会下意识挣扎,勒痕往往深浅不一,或有抓挠、摩擦痕迹。但汤家这十三口脖颈上的勒痕虽都呈‘八字不交’之状,但异常清晰、整齐,就像是被人用极大的力道瞬间勒紧,甚至来不及挣扎就顷刻毙命。这力道绝非悬梁自尽能造成的,因为死者们脚下被踢倒的凳子高度与悬吊点配合起来,产生的下坠力道,不足以造成瞬间便可致命的喉骨舌骨断裂。而且本次十三名死者,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皆有,但他们勒痕在脖颈上的角度都高度一致,便是同一个人上吊两次,因挣扎或体重瞬间变化,勒痕也必有细微差别,如此整齐划一,实属罕见。”
“第二个可疑之处是姿势。自缢者死前痛苦,死后肢体姿态往往扭曲僵硬,面容狰狞。可这些尸体……太‘安详’了。除了吊缢导致的颈部变形和面部紫胀,他们的身体姿态都很自然,手臂自然下垂,双腿微曲,甚至脸上都看不到多少临死前的痛苦挣扎神色,倒像是睡着了一般被挂了上去,更诡异的是有几具尸身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这完全不合常理啊。”
他顿了顿,看三人都在凝神倾听,尤其是沈玉华的眼神也锐利起来,便接着道:“第三个可疑之处是一件证物,我等在验看书房里汤达的尸身时,发现汤达脚旁有一把被踢倒的椅子,其右前腿有断裂痕迹,且断口崭新,应是近期受力所致。但汤达身形微胖,体重不轻,若他是自缢时蹬踏椅子导致腿断摔倒,那脖颈处的勒痕会因为瞬间下坠而撕裂加重,甚至颈椎都可能断裂。可他的勒痕与其他死者并无二致,同样整齐,咽喉舌骨断裂程度也相仿……”
“你的意思是…”李三辛眯起了眼睛,“那椅子腿,可能是在他死后才断的?有人动过现场?”
老宋头谨慎地点了点头:“现场痕迹确凿无疑。汤达之死,恐非简单的自缢。
沈玉华捂着手帕的指节微微收紧,眼神锐利起来:“瞬间致命?姿态安详?宋仵作,你的意思是,他们并非自己上吊而亡,而是在毫无防备或无法反抗的情况下,被人强行勒毙,再伪装成自缢?”
老宋头连忙躬身:“小人不敢妄断,只是这验尸所见,确实蹊跷,绝非寻常自缢之状。若要伪装,此人或此伙人,必是精通此道且力大无穷之辈,才能做得如此‘利落’。”
吴海浮和李三辛的脸色都沉得能滴出水来。集体自杀本就离奇,现在仵作更是指向谋杀,这案子瞬间从打击“天廷”妖人的功劳簿,变成了可能涉及更大阴谋、且办砸了会掉脑袋的烫手山芋。
“会不会是采生折割?”李三辛下意识地低声自言自语,这是切切实实的魔道邪教,通常伴随五脏六腑的采摘和魂魄的掠夺。但他立刻又摇头,“不对,尸体完整,并无器官缺失或肢体伤残的痕迹,并不像那些邪道常用的手法。”
沈玉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她轻哼一声:“李试百户倒是提醒我了。宋仵作看的是肉身表象,魂魄呢?”
她不再理会吴李二人,径直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具尸体,将那方绣帕收入怀中,伸出未持扇的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点在那妇人冰凉的眉心。只见沈玉华指尖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清光,如同水波般渗入尸体眉心。同时发散出念头,进入这具尸体的泥丸宫当中。
她的双眼微阖,神情专注而肃穆,口中无声默念着什么。
吴海浮和李三辛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这是道门方士探查神魂痕迹的手段。
老道的仵作可以通过尸体判断出人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死后被他人从高处抛下。
方士精通神魂之道,同样可以通过泥丸宫中的种种痕迹判断出尸体的魂魄是在生死之后自行消散与天地之间,还是被人强行夺走了
片刻之后,沈玉华收回手指与念头,清光散去,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冷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只见她一言不发,又走到汤达父母的尸体前,如法炮制。当探查完这两具尸身时,沈玉华猛地睁开眼,厉声道:“好胆!”
这一声断喝,在寂静的院内显得格外刺耳,所有青鸾卫和道士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沈观主,有何发现?”吴海浮急忙问道,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沈玉华转过身,面罩寒霜,目光扫过吴海浮和李三辛,最终落在那些盖着白布的尸体上,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泥丸宫破碎,残魂尽失,所有尸体,无一例外。他们的魂魄不是在死后自然消散,而是被一种极其霸道阴狠的手段强行抽走、撕裂。这绝非寻常凶杀,是邪法‘采生’!”
“果真是采生?!”吴海浮和李三辛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在青鸾卫和道门的卷宗里,都代表着最禁忌、最邪恶的的行径,竟然真的让他们碰上了?
掠夺生魂,炼制邪器,或为供养邪神,或为香火愿力,无论哪种目的,都为天地所不容。
道门九堂中负责对外征伐的天罡堂和负责情报处理的北辰堂侦破过许多类似的案件,一旦牵扯到了生魂,多半就是与邪教祭祀有关,必须铲除,不能有半分容情。而那些能够抽取魂魄的邪教徒也大多狂热诡异,很容易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这与“天廷”平日里那种敛财造反的作风截然不同。
沈玉华攥紧了手中的折扇,指节发白:“而且手法极其专业高明,几乎没有留下施法者自身的气息残留。若非我沈家传承的‘洞微指’专精探查神魂本源之痕,寻常方士恐怕都难以察觉这魂魄是被强行夺走的,只会以为是自缢后自然消散,好狠毒好缜密的谋划。”
她转头看向吴海浮和李三辛:“吴百户,李试百户,这就是你们青鸾卫所谓的‘天廷’妖人?一个商人汤达,值得‘天廷’动用如此邪术,灭其满门,夺其全魂?这背后牵扯的东西,恐怕远超你们的想象,你们百户所,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
吴海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沈玉华的话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
事情彻底失控了,汤达的身份可能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可能只是个幌子。这灭门夺魂的邪术,指向的是更恐怖的存在——某个真正修习禁术、触犯道门天条的隐秘势力。而青鸾卫的行动,很可能惊动了对方,导致对方抢先一步,杀人灭口,抹除痕迹!
李三辛也是脸色苍白,但他强自镇定,立刻抱拳道:“沈执事息怒,此案诡异凶险,已非我百户所一力可担!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保护现场。同时立刻上报,请天罡堂、北晨堂、芦州道府和千户所派遣高人前来彻查!卑职已派人去请赵千户,想必快到了!”
沈玉华从怀中掏出了手帕,轻轻擦拭了两下刚刚用来探查尸身的左手双指,眼中再无半点慵懒倦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吴百户,李试百户,看来这案子,比你们预想的要深得多。‘天廷’妖人内部倾轧?还是有人借‘天廷’之名行凶灭口,将祸水引向隐秘结社?或者…是冲着你们青鸾卫来的?”
她的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势不小。紧接着,一声洪亮的通报穿透了汤宅压抑的空气:“芦州千户所掌印千户赵大人到——!”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青鸾卫力士们带着敬畏的见礼声:“参见千户大人!”
只见一人背负双手走进入了汤宅院落,走路“呼呼”带风。
那人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卑职吴海浮(李三辛),参见千户大人!”吴海浮和李三辛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躬身行礼。
沈玉华也微微欠身:“龙舒县天心观观主沈玉华,见过赵千户。”
赵光霁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院内惨状和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沈玉华和吴李二人身上,声音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免礼。本官路上已闻变故,现在情况如何?沈观主,你方才所言‘采生’,可是当真?”
他显然在院外就听到了沈玉华最后的厉喝。
沈玉华言简意赅地将仵作验尸结果和自己的探查发现复述了一遍。
赵光霁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发凝重。“灭门,夺魂,邪术……”他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鹰隼,“好大的手笔!”
“沈执事,”赵光霁转向沈玉华,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压力,“此案涉及‘天廷’,按昆仑盟约,道门有权过问。本官既已到此,自当与道观协同办案。不知沈执事有何高见?”
沈玉华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仿佛能驱散空气中的血腥与不安:“赵千户言重了。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其一,湖州千户所的情报,为何能如此精准锁定龙舒县一个致仕知县之孙为‘天廷’妖人?‘丁巳神’供词的真伪与完整度,是否需再核实?其二,汤家十三口‘自缢’,手法如此‘整齐’,非人力所能轻易为之。汤宅内外监视严密,凶手如何潜入行凶,事后又如何不留痕迹地离开?我怀疑或有邪道方士、巫祝介入。其三……”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在场的所有青鸾卫,包括低头站在李三辛身后的沈追:“……汤达行商多年,家资颇丰,其贿赂官员的账册、与‘天廷’联络的信物、甚至其本人可能掌握的秘密,如今何在?凶手灭门,是否也是为了掩盖这些?”
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最后一点,让沈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怀里的那张纸片仿佛瞬间变得滚烫。
赵光霁眼中精光一闪,显然也意识到沈玉华点出的关键。他沉声道:“沈执事所言极是!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吴百户!”
他猛地看向吴海浮,目光如刀:“吴百户!抓捕汤达,是何人提议?情报来源湖州千户所,可有更详细的卷宗?行动之前,可有走漏风声的迹象?”
吴海浮冷汗涔涔,连忙道:“回大人!抓捕汤达,是李试百户主动请缨,言称此乃立功良机。情报乃湖州千户所转来‘丁巳神’口供抄件,原件已随‘丁巳神’移交湖州道府。行动前,卑职严密封锁消息,参与行动人员皆在百户所内待命,不得外出通信!卑职实在不知消息如何泄露……”
赵光霁的目光又转向李三辛。
李三辛心头一凛,立刻道:“大人明鉴!卑职亦是奉公行事,绝无半点私心!情报确凿,行动迅捷,只为擒拿妖人,绝未料到会造成此种后果,更不知汤达背后竟牵扯如此邪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只是……行动前,沈小旗曾去吴百户处销假,停留时间颇长……”
一直如同背景板般站在角落的沈追,听到李三辛突然提到自己,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笼罩全身——李三辛这是要把祸水往他身上引!在赵千户和沈观主这两位大人物面前,自己这点小把戏,根本经不起查!
赵光霁眼神探究:“沈小旗?哪个沈小旗?”
沈追只觉得喉咙发干,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卑职龙舒县百户所小旗沈追,参见千户大人!参见沈观主!”他腰间的“细虎刀”在火把下闪着冷光,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人。
沈玉华的目光在沈追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腰间的“细虎刀”,最后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若有所思。她手中的折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掌心。
赵光霁盯着沈追,声音听不出喜怒:“沈追?起来回话。李试百户所言,你去吴百户处销假,停留甚久,所为何事?”
沈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吴海浮捏着他把柄的事绝不能提!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回禀千户大人!卑职上元节休沐期间侥幸突破至修持阶段,今日销假时被吴百户察觉修为精进。吴大人爱才,特准卑职更换‘细虎刀’以示嘉奖,并勉励卑职勤勉当差。期间吴大人询问了些卑职家中茶庄近况,并无他事。卑职领刀后便即刻向李试百户报到,并听令准备今夜行动。行动前,卑职一直与同僚一处,未曾离开百户所半步!李大人可以作证!”
他把更换佩刀和吴海浮的“勉励”摆在明面,合情合理。
李三辛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本想借机泼点脏水,但沈追的回答滴水不漏,且点出了“行动前一直未离所”这个关键点。他只能含糊道:“……沈小旗所言,时间上大致不差。”
赵光霁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沈玉华:“沈观主,你看?”
沈玉华看着沈追,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沈小旗,你似乎很紧张?你在害怕什么?”
沈追心头剧震,他能感觉到沈玉华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他强撑着,尽量让眼神显得坦诚:“回禀沈观主!卑职……卑职初次经历如此惨烈诡异之案,十三具尸首在前,更有邪术采生夺魂之说,心中难免惊惧不安。卑职失态,请观主恕罪!”
这个理由,同样合情合理。
沈玉华盯着他看了几秒,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却没有再追问。
赵光霁还想继续细问,却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所打断:“赵千户,别来无恙否?”
赵光霁不悦地转过头去,却登时一愣。
只见说话之人正抬腿迈入汤宅,此人四十岁模样,头戴纯阳巾、身穿一件颇为扎眼的四品道士样式的对襟广袖鹤氅、脚上一双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好不飘逸。
在他身后,是众人许久不见的龙舒县黄县令,他正规规矩矩地跟着那名道士的步伐。
院内众人顿时明了,汤达案的主办之人终于来了。
无甚原因,只因为他是一名四品道士。
五品道士和四品道士之间是一个槛,就好似官和吏的区别。
从九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都是普通道士,没有收徒传法的资格。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意思是有了收徒传法的资格。
部分祭酒道士甚至可以负责一府之地的道观香火,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手中权势相当不俗。
无论从品级、修为还是盟约条件来说,目前龙舒县没有比来人更适合担任主办者的人选了。
赵光霁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代看清来人之后,立刻行礼道:“沈主事,你是何时……”
那名沈主事快走两步,将赵光霁拉到一旁,低声道:“赵千户,上次凤台县‘玄玉’之事,小国师还有交代……”
周围之人无法听清两人的交谈内容,只见得赵千户脸色越发难看。时不时点头称是,恭敬地如同沈主事的下属一般。
待到两人交流完毕,那名沈主事又走到沈玉华身旁,笑着说道:“玉华如今是越发能干了,生魂缺失都能立刻查清,继续修炼下去怕不是修为都要超过我咯。”
沈玉华神色欣喜,下意识答道:“青叔……沈主事谬赞了,参宿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不值得如此夸奖。”
道士笑笑,不再与沈玉华言语,而是走到院落正中,将代表自己身份的道门符箓取出,朗声说道:“我是道门北辰堂主事沈玉青,前来龙舒县公干,碰巧听闻此地有妖人作祟,特此前来进行调度。”
周边之人哪还有听不明白的,纷纷行礼回道:“听从主事(法师)安排!”
沈玉青将符箓收回,有条不紊的安排到:“本主事已经通过符箓向天罡总堂通报过此间事宜,总堂已经联合天罡堂派出两堂骨干乘坐飞舟前来芦州开展调查,预计明日便可到达此地。同时驻扎在芦州的黑衣人也已经派人前来充当助力,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到位。在调查组到来之前,此案由沈观主全权负责,相关人等需全力配合调查进行,不得延误怠慢,不然统统依律论处。”
安排完毕后,沈玉青看向赵光霁,颇有深意地说道:“请赵千户配合在下继续在芦州公干,不知赵千户意下如何?”
赵光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忙不迭点头道:“自然遵从沈主事安排。”
其他青鸾卫与道士也跟着自己的上司答道:“谨遵主事(法师)之命。”
沈玉青满意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手铳,郑重地交到了沈玉华手上:“沈观主,这重担就交到你手上了,此案案情诡异,一定要配合好总堂人员,莫要轻敌大意。”
沈玉华没说话,只是用了地点了点头。
站在她身边的青鸾卫等人立刻发现了这把手铳的不俗。
“神龙手铳”,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
这可比他们配备的制式弩机与制式手铳强太多了。
沈玉青默默地看着沈玉华将神龙手铳收好,转身对着赵光霁说道:“赵千户,我们这就要启程了。”
正如来时一样,这位道门主事极快地来到汤宅又极快地离开,除了离去的赵光霁与留在此地的黄县令能过充当佐证,沈玉青好似从未来过此地一样。
刚刚接过重任的沈玉华瞥了在场众人一眼,随后沉声道:“如今事态紧急,我也就不在跟诸位做水磨功夫了。吴百户,即刻封锁汤宅,许进不许出!所有今日参与行动的青鸾卫,包括外围监视人员,一律暂留百户所待命,等候问询。你亲自带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汤达勾结‘天廷’的账册、信物!任何可疑纸张、物件,哪怕烧成灰烬,也要给我筛出来!”
“遵命!”吴海浮心头一凛当即接下安排的差事。
“李试百户!”沈玉华目光转向李三辛。“所有尸体,需以符箓封镇,移送至我天心观法坛,由我观方士进一步勘验魂魄残迹,追索邪法来源、有无术法残留痕迹。你负责带仵作,协同我手下通晓医理、法事的道士,对尸身进行二次勘验,重点查清勒痕一致性成因、死亡确切时间!黄县令,此事还需你们衙门仵作鼎力相助。”
黄县令颔首:“自当尽力,我一定派来好手协助观主。”
“好!”沈玉华雷厉风行,“其余人等,由聂总旗、王总旗带领,配合我观手下其余道众布设阵法,立刻以道法净化阴秽残留。同时彻底搜查汤宅内外,寻找密道、暗格、夹层,以及任何可疑的进出痕迹。一只苍蝇飞过的路径,都要给我查清楚!”
“谨遵观主之命!”吴李二人立刻应下,随即对手下总旗小旗厉声道:“听见没有?全力配合沈观主!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沈玉华不再多言,转身对随行的道士们下令,一时间,符纸、朱砂、罗盘、法旗等物被迅速取出,道门的力量开始有条不紊地接管这片凶煞之地。
沈追暗自松了口气,虽然暂时躲过了直接的盘问,但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沈青书的到来如同过江猛龙,瞬间帮助沈玉华压住了赵光霁、吴海浮与李三辛这些地头蛇,掌控了全局。但这也意味着,搜查的力度和严密程度将空前绝后。那张要命的账页,必须立刻处理掉!
而且,沈玉华提到的“账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汤达的书房是自己第一个进入的,椅子腿断裂、竹筒滚落……如果有人联想到什么……。
道士们开始围着尸体布设符箓,沈玉华手持罗盘在院中仔细勘察,吴李二人和黄县令低声布置着封锁和盘查任务。
汤宅的夜,更深了。
血色的序幕已经拉开,沈追,这个小小的从七品小旗,已然深陷漩涡中心,成了各方势力角力棋盘上一颗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可能牵动全局的棋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折叠起来的、带着墨迹的纸页,指尖触碰到纸张的质感——冰凉,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自己胸口发闷。
这龙舒县的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