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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支棱

    卫茅是挺没文化的,尽管他可能是当下全世界最精通数值相对论的专家,但显而易见的是,他所受的教育和训练极大程度地偏向了这极其单一的领域,长久以来他被当做一件工具或者零件使用,精密、智能、自动化的工具,以及重要、核心、不可或缺的零件。

    可商君常说:

    要有点文化啊,毛毛。

    有点文化你看起来才像个正常人。

    卫茅对商君的回忆,是常和武汉炎热闷湿的夏季联系在一起的,训练基地的设施先进也简陋,先进在这儿有全球最好的BCI系统和巨械模拟训练环境,简陋在人们住的还是临时搭建的板房。武汉是长江中下游流域最大的火炉,每年自五月份起,来自太平洋上的暖湿气流不仅带来高温,还带来巨大的空气湿度,商君在这儿组建了最早的巨械研究团队,也就是314厂的前身,就在珞珈山上。停课之后的武汉大学被各路人马征用,有军方的,也有地方的,商君借用了大学的实验室,但已无多余的空间供给人员住宿,于是找人在山上郁郁葱葱的树荫底下搭建板房。

    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段流离动荡的岁月,对于卫茅来说,是他短暂的童年,商君是个强大的女人,又当爹又当妈,能搞定这世上所有的问题,没有设备她能搞定,没有房子她能搞定,天气太热的时候没有西瓜她也能搞定。在当时心理年龄只有十三岁的卫茅看来,商君的强大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世上所有的姐姐和母亲就应当这么强大,可这么多年过去,卫茅也长大了,他的生理年龄已经三十岁,心理年龄超过二十岁,他在某个瞬间意识到,他也到了商君与自己相遇时的岁数——可他远远不如商君强大,继而卫茅认识到,其他人也远远不如商君强大。

    那可真是一个神奇的人,乱哄哄的时局里,找口水喝都难,她却像鬼魅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手里抱着两个又圆又绿的大西瓜。

    “喂喂喂你想什么呢?”

    卫茅回过神来。

    “笑得那么贱,不准想我姐。”

    商陆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肯让步。

    “我我我我我……”

    “别否认。”商陆哼哼,“每次你想她的时候,脸上都流露出那种令人讨厌的表情。”

    “什什什什……”

    “什么样的表情?”商陆说,“世上只有妈妈好的表情。”

    卫茅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分装好的小药盒,花花绿绿的胶囊和药片,抖落到手心里一口闷了。

    卫茅每天都需要吃很多种药,他有一支专门的医务团队,主要由脑科、精神、心理,以及内分泌科的医生们组成。与其他巨械驾驶员一样,卫茅同样使用侵入式BCI系统来操作巨械,这是一套对人类生理和心理都有莫大负担与折磨的系统,但好在卫茅的并发症轻微,口服药即可控制,症状严重的商陆也见过,申姜就很严重,口服药物止不住,只能通过注射直接越过血脑屏障来抑制脑部神经的问题。

    一想到这家伙颅骨底下埋植了上百根细长的银纳米线,商陆那邪恶的大脑里就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如果自己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狠狠揪住其脑后的接口,像抽取灵魂那样,“呲啦——”一声猛地往外一扯——

    他真的很邪恶。

    商陆不知道在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高塔里还有两个老家伙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他的白色安全帽在灯光下分外显眼。他以为这是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会。

    “给给给给给我多讲讲。”卫茅说,“我想知道更多。”

    “凭什么?”

    “我我我我我给你批材料。”

    商陆看了他一眼,一屁股坐下来,冷哼一声,他着实不愿做这种交易——这算什么呢?用自己回忆和生命中的姐姐和另外一个男人交换物资?

    “你想知道什么?”

    “她——她一直是那样的人么?”

    商陆知道卫茅记忆中的商君是什么样的:温柔、强大、果敢、美丽、坚韧,像姐姐又像母亲那样骤然降临在这个孤寂自闭少年的世界里,在天崩地裂之际紧紧握住他的手,带来温暖、关爱和阳光——可商陆清楚姐姐可不是那样的人,或者说并不一直是那样的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崩塌还没来,父母外出务工,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几趟,我是留守儿童,在山坳里上小学,学校很小,一共只有六个老师,一个老师带一个班,一个班十几个学生,那个时候家里稍微有点条件的会把孩子送进城里读书,但我们家穷,送不起,姐姐就在隔壁镇上读中学,她成绩很好,年年都是第一,后来考上北大,是全乡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北大。”

    “那个时候家里特别穷,我跟奶奶住一起,姐姐成绩好,乡里每个月都补五百块钱,她周末回家的时候就把钱带回来,回家她就帮忙做饭,洗衣服,把一大桶脏衣服拎到河岸上洗,说起来家里倒也不是没有洗衣机,但我奶奶有个怪癖,她认为洗衣机洗不干净,必须要手搓才放心,于是姐姐就到河边去手搓,三九天天寒地冻的,裹着棉袄,戴着乳胶手套,手里握着棒槌,头发扎成又粗又黑的辫子。”

    卫茅略微愕然,商陆描述的是一个与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商君,他所见的商君永远短发、冷静、骄傲、博学、精通英语和法语——谁能想象她会裹得厚厚的,扎着粗辫子,蹲在河边戴着乳胶手套搓衣服呢?

    但这也是商君。

    卫茅脸上又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又来了又来了!你又世上只有妈妈好了!”商陆瞥见他脸上的表情,“不许幻想她!”

    遗憾的是每个人的大脑都是绝无可能侵犯的自留地,商陆没法干涉卫茅想什么,卫茅脸上的笑意愈浓,甚至还有点羞涩,这个自闭少年的世界未免太小太单纯,商君是他世界的核心,是他世界的恒星。

    “你是不是以为她是个从小到大的好学生?”商陆决定打破他的刻板印象,“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如沐春风。”

    卫茅点点头。

    “她成绩很好,不代表她是个乖学生。”商陆说,“她在学校里是级霸。”

    “级级级级级……”

    “年级霸王,简称级霸。”商陆解释,“镇中风气不好,成绩差的学生抱团排挤成绩好的,别看我姐柔柔弱弱,人畜无害,但手段狠厉,报复心重得很,她刚上中学那阵子,有一天她突然脸上带着伤回家,被猫抓了似的,抱着我就哭,说自己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把我奶奶气得要死,她老人家年轻时也是个泼辣的女人,七老八十了还能扯着嗓门骂街,当即就到处串门控诉,誓要让这几个搞校园霸凌的在十里八乡都出一遍名。”

    “结果第二天对方家长拎着他家孩子上学校来告状,要我们家赔钱,因为我姐差点把人家给弄死。”商陆接着说,“她确实被排挤了,年级里有几个不学好的小太妹看她不爽,放学后把她逼到厕所里,学校都是旱厕,那几个威胁要把我姐的脑袋摁进粪坑里。”

    “然然然然然……”

    “然后我姐把那个领头的摁进了粪坑里,她们狠狠地打了一架,三个打一个,打不过我姐,其实她们说要把我姐按进粪坑也是吓唬人,不敢真这么干,怕我姐告老师,但我姐不是吓唬人,她真敢这么干,而且她不怕告老师,她知道自己成绩好,老师和学校都站自己这边。”商陆说,“她把对方领头的扒光了衣服锁在厕所里,而后扬长而去,锁了两个多小时,晚上才被看门大爷救出来,大冬天的,晚上气温低到零下好几度,如果不是被及时找到,说不定冻死在里头了。”

    卫茅有点惊愕。

    “跟你想的不太一样?”商陆嘿嘿笑,“我姐其实是这样一个人,她传我奶奶。”

    “那那那……那后来你们赔钱了么?”

    “没,一分钱没赔。”商陆回答,“我说过,我姐有恃无恐,她知道学校和老师会包庇她,因为她是镇中几十年来唯一一个清北苗子,校领导果然包庇她,把对方几个人都给处分了,我姐什么事儿没有,校长还跟她说你只管好好读书,学校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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