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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吹捧与试探

    这突兀的笑声,让跪在地上的孔溪俨愕然抬起了头,脸上满是茫然和屈辱后的羞愤。

    孔鹤臣更是心头一凛,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苏凌——他笑什么?是嘲弄?是怒极反笑?还是......?

    “呵......咳咳......”笑声牵动了气息,又引起一阵咳嗽。

    苏凌止住咳嗽,抬起眼,那双因伤病而略显涣散的眼眸,此刻却仿佛沉淀下所有的杂质,变得异常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笃定。

    他迎上孔鹤臣探究而锐利的目光,声音虽然依旧嘶哑虚弱,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不带丝毫烟火气。

    “孔大人......您......怕是误会了......”他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苏某......自入京都龙台......便因这身病骨......一直困守在这行辕之中......昏昏沉沉......连下榻都艰难......更遑论......踏出府门一步了......”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孔鹤臣瞬间凝固的表情,又落在地上孔溪俨那张惊愕茫然的脸上,继续道:“聚贤楼......苏某......从未去过。孔公子......更是......从未得罪过苏某。”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声音越发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孔大人......孔公子......都......都认错人了。”

    话音落下,如同冰水浇入滚油。

    孔鹤臣脸上的沉痛、怒意、自责,所有的表情都在瞬间冻结、碎裂!

    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榻上那个平静得出奇的年轻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那笃定的眼神,那风轻云淡的语气,那彻底否定的姿态......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精心编织的、名为“请罪”的棋局之上!

    孔溪俨更是彻底懵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看苏凌,又看看父亲,脸上屈辱的红潮尚未褪去,又被巨大的错愕和一种被戏耍的茫然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卧房,陷入了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封之中。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孔鹤臣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凝固的惊愕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翻滚。

    苏凌那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否认,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引以为傲的算计。

    他死死盯着榻上那张苍白却异常笃定的脸,一股强烈的不甘和被愚弄的羞怒在胸腔里灼烧。不!绝不能就此认输!那张字条,那张他视作关键铁证的字条,还在他袖中!

    “苏大人......”

    孔鹤臣的声音干涩,强行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仿佛在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那只藏在宽大紫袍袖中的手却已悄然探入,指尖触碰到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

    他缓缓将其抽出,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郑重,仿佛捧出的不是一张纸条,而是能定鼎乾坤的圣旨。

    “您......所言自然在理。只是......”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苏凌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

    “......昨日聚贤楼之事,犬子虽行事孟浪,却非空穴来风。那位‘贵人’,留下此物为凭,其笔迹......咳......”

    孔鹤臣将字条双手递向苏凌,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苏大人您......或可一观?或许......其中真有什么误会?”

    字条被展开,那几行歪歪扭扭、如同顽童涂鸦般的墨字,赫然呈现在苏凌眼前。

    “酒是好酒,莫放零碎,敢动欧阳,抄你全家!”

    字迹狂放不羁,横竖撇捺全无章法,偏偏又透着一股独特的、难以模仿的嚣张气焰。

    正是他苏凌“独步天下”的“苏体”!

    苏凌的目光落在字条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凝滞了一瞬。

    无人察觉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秘的、近乎滑稽的笑意飞快掠过。

    他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咳嗽,脸上却迅速堆起一层深深的疑惑与茫然,眉头微蹙,仿佛在辨认什么天书奇谭。

    “这......”苏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嘶哑而虚弱,他艰难地抬起手指,虚点了点字条,指尖微微颤抖。

    “孔大人......这......这字条......苏某从未见过......”

    他缓缓摇头,眼神清澈无辜,“这笔迹......丑是丑了些......但似乎......似乎比苏某那鬼画符,还略强上几分......”

    苏凌喘息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苏某的字......咳......自己写出来,若不念出声......怕是连自己......都未必认得全......”

    “此等‘佳作’......绝非出自苏某之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欧阳”二字,茫然道:“至于......这欧阳......苏某也不识得是何方神圣......”

    苏凌抬起头,迎上孔鹤臣那愈发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审视目光,语气异常诚恳道:“至于聚贤楼......苏某病体沉疴......困守行辕,昏沉多日......连府门都未踏出......如何......能去那等地方?便是......便是要外出用饭......也只会去自己那不成器的......杜记羊肉馆,图个方便干净罢了......”

    他每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却字字清晰,逻辑自洽,将自己与聚贤楼、与那字条、与那个“欧阳”彻底切割开来!

    孔鹤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苏凌的表情、语气、理由,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那字条上的字迹,若非亲眼见过苏凌“墨宝”的人,确实很难相信那等“神作”是出自一位黜置使之手。

    难道......真如他所言,有人刻意模仿?

    可那神韵......那嚣张的气焰......

    孔鹤臣死死盯着苏凌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看似清澈的疲惫中找到一丝伪装的裂痕,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与虚弱。

    他心中那股邪火越烧越旺,几乎要脱口而出道:“苏大人既说字迹不同,何不现在就写几个字,让孔某开开眼,也正好比对一番?”

    然而,话刚到嘴边——

    “孔大人!”

    林不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维护。

    “苏黜置使病体至此,连端碗都力有不逮,如何能提笔写字?!您这是要逼黜置使自证清白吗?黜置使方才已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事纯属误会,黜置使从未去过聚贤楼,更不识得什么欧阳!我家公子贵为黜置使,金口玉言,难道孔大人......还不信吗?!”

    林不浪踏前半步,身形虽不如周幺魁梧,但那挺拔如松的站姿和眼中迸射出的凛冽寒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直逼孔鹤臣!

    与此同时,孔鹤臣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沉凝如山、带着铁血杀伐气息的威压,从周幺那魁梧的身躯上无声地弥漫开来,将他牢牢锁定!

    周幺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也如同冰封的湖面,寒意森然,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再敢逼迫苏凌,下一刻便会雷霆出手!

    孔鹤臣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毫不怀疑,若自己真敢再说让苏凌写字的话,眼前这两个苏凌的心腹悍将,绝对会立刻翻脸!

    在这黜置使行辕深处,他孔鹤臣父子二人,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巨大的惊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甘与算计。

    孔鹤臣脸上那层强装的探究之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仓惶的尴尬与强笑。

    他连忙摆手,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促道:“林副使言重了!言重了!孔某岂敢有疑苏大人之心?!只是......只是此事牵涉犬子,孔某心中不安,想着......想着或许有什么线索,才......才多此一举......”

    孔鹤臣飞快地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脸上堆起无比诚恳的歉意,对着苏凌连连拱手道:“苏大人恕罪!孔某失言!实在是关心则乱,糊涂了!您病体要紧,万勿动气!孔某......孔某自然是相信大人的!此事......此事定是误会!是误会!定是有人冒充大人,故意生事!孔某回去定当严查!”

    他语速极快,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根本不是他。

    “咳咳......无妨......无妨!”

    苏凌虚弱地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宽厚的笑意。

    “孔大人......爱子心切......苏某理解......”

    他目光转向依旧跪在地上,脸色青白交加、身体微微发抖的孔溪俨,声音温和道:“孔公子......快......快请起来吧,地上寒凉......跪久了,伤身......”

    说着,他竟挣扎着又要撑起身子,似乎想亲自去扶。

    孔溪俨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屈辱、茫然、还有一丝被苏凌那看似真诚的关切所触动的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父亲。

    孔鹤臣看着苏凌那挣扎的动作,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被这“真诚”的举动打消了几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此刻只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离开这让他处处碰壁、心惊肉跳的行辕!

    孔鹤臣对着孔溪俨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道:“还不快起来!谢过苏大人宽宏大量!丢人现眼的东西!”

    孔溪俨如蒙大赦,连忙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膝盖处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

    他低着头,对着苏凌的方向含糊不清地说道:“多......多谢苏黜置使......”便迅速退到父亲身后,再不敢抬头。

    卧房内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随着孔溪俨的起身,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了大半。

    空气中浓重的药味似乎也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妙的松弛感。

    窗外的风拂过竹梢,沙沙声重新清晰起来。

    孔鹤臣脸上重新堆起那副清流魁首的温煦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他抚须长叹,目光落在苏凌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俊的脸上,语气充满了由衷的赞叹。

    “经此一事,更见苏大人胸襟如海,气度非凡!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容人之量,实乃我大晋之福!”

    “孔某在京都,常闻苏大人诗酒双绝,文采斐然,乃我朝年轻一代文坛当之无愧的领袖!更兼智计超群,运筹帷幄,辅佐萧丞相于渤海前线,冲锋陷阵,策定奇谋,将沈济舟那等枭雄打得溃不成军,为天子分忧解难!此等文韬武略,功勋卓著,堪称我辈楷模,天下人学习的典范啊!”

    这一顶顶高帽,带着无比真诚的热度,朝着苏凌兜头罩下。

    苏凌半倚在床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谦逊和赧然,连连摇头,气息虚弱却语气真诚。

    “孔大人,谬赞了......苏某,实在愧不敢当......些许虚名......皆是同僚抬爱......”

    “至于渤海之功......更是萧丞相,运筹帷幄......三军将士用命......苏某不过略尽绵薄......跑跑腿......传传话罢了......咳咳......”

    他喘息着,目光温和地看向躲在孔鹤臣身后、依旧低着头的孔溪俨。

    “倒是......孔公子,京都俊彦......名门之后,才情学识......亦是......人中翘楚!”

    “苏某一介粗鄙之人......何谈指教?若说......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倒......倒还使得......”

    他这番话,既抬高了孔鹤臣,又给足了孔溪俨面子,滴水不漏。

    孔鹤臣闻言,脸上笑容更盛,仿佛找到了知音,顺着苏凌的话头,又是对孔溪俨一通“恨铁不成钢”的数落,说他如何不成器,如何需要苏凌这等俊杰提点云云。

    孔溪俨心中憋屈万分,自己堂堂清流贵胄,竟被拿来与这病秧子、乡野出身的苏凌相提并论,还要被说成需要对方提点?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在父亲强大的威压和苏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下,他只能将所有的愤懑死死压在心底,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讷讷地应着。

    双方你来我往,又是一番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的相互吹捧。

    孔鹤臣话里话外,将苏凌捧得极高,言语间充满了亲近之意,仿佛已将苏凌视为忘年之交,至诚君子。

    就在这看似其乐融融的氛围达到顶点之时,孔鹤臣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身体稍稍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近和试探。

    “苏大人......孔某虚长几岁,今日一见,更觉与大人投缘。大人坦荡至诚,虚怀若谷,绝非外界所传那般......心思深沉,处处提防之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凌,仿佛要穿透那层病容,直抵其内心。“孔某斗胆......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来了!

    林不浪和周幺心中警顿时一凛,神经瞬间绷紧。

    苏凌靠在床头,眼帘微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依旧虚弱道:“孔大人......但问无妨......苏某知无不言......”

    孔鹤臣脸上现出“深受感动”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苏大人此番奉天子与萧丞相双旨,以京畿道黜置使之尊,自渤海前线星夜兼程返回京都龙台......”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苏凌的反应,“不知......所为何等紧要之事?若......若方便,可否与孔某略透一二?孔某虽不才,忝居大鸿胪之位,于京都内外,或也能略尽绵薄,为大人分忧一二?”

    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无比,仿佛真的只是想帮忙,而非刺探。

    苏凌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孔鹤臣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随即轻轻咳嗽了两声,并未接话。

    孔鹤臣心中微沉,但脸上笑容不变,立刻又补充道:“当然!孔某也知,大人身负重任,或有机密不可轻泄。若......若实在不便,孔某绝不敢强求!只当......只当孔某今日未曾问过!”

    他巧妙地给自己和苏凌都留了台阶,话锋却依旧死死锁在“所为何事”上,不肯放松。

    苏凌喘息稍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丝淡笑缓缓扩大,仿佛看穿了孔鹤臣所有的心思。

    他打起精神,努力坐直了些,看向孔鹤臣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澄澈,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晰入耳。

    “孔大人多虑了......”

    苏凌微微摇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自嘲道:“说来惭愧......苏某此行,看似威风,黜置使......奉双旨......实则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走个过场罢了......”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孔鹤臣屏息凝神,身体不自觉地又前倾了几分。

    “萧丞相远征渤海,劳师日久......然沈济舟......已是强弩之末,败亡只在旦夕......”

    苏凌的声音带着对萧元彻的绝对信心。

    “丞相心系京都......恐后方有所疏失,故而......遣苏某先行一步回来,打个前站......看看这许久未归......京都是否如常安稳......”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孔鹤臣瞬间变得深邃的眼眸。

    “天子圣明烛照......自然......明白丞相苦心,故而......在丞相委任之后,顺水推舟......正式下了这道京畿道黜置使的旨意,给苏某......也添了几分,名正言顺的便利......”

    苏凌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所以孔大人......您看......苏某此番......名为黜置......实为探路,体察一番民情,看看这偌大京都在丞相不在的时日里......是否......一切安泰,有无......需要提前打点,预备迎接王师凯旋之处......”

    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坦然的笑容。

    “说得直白些......苏某就是回来......替丞相看看家......打个前站,仅此而已!并无......孔大人所想的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而,孔鹤臣却根本不相信苏凌的说辞。

    看家?打前站?体察民情?迎接凯旋?骗鬼去吧!

    萧元彻何等人物?岂会为了这点小事,将苏凌这等心腹智囊从决战前夕的渤海前线抽调回来?

    这借口,糊弄三岁孩童还差不多!

    一股冰冷的怒火在孔鹤臣心底升腾。

    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针,深深刺入苏凌那看似坦荡的眼眸。

    孔鹤臣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卮,掩饰性地呷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瓷沿。

    “苏大人所言......倒也在情理之中。”

    孔鹤臣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理解的笑意,但话锋却如同蜿蜒的毒蛇,悄然转向更深、更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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