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子拿下了罗半官和县太爷,还要把罗半官从大家手里抢走的田地还回来。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似的瞬间传遍了整个镇子,人群一下子就炸开锅了。
这种事,搁在平时,肯定没几个人敢信。但最近张麻子在巴蜀一带的名头实在太响了,一听是他来了,不管心里信不信,大家都想跑去罗府门口看个究竟。
很快,罗府大门外就挤满了人。可谁也不敢第一个进去,毕竟张麻子专抢地主老爷,但对咱们这些穷苦人是什么态度,谁也拿不准。
不过,终究还是有胆子大的人,第一个鼓起勇气走进罗府的,是一个丢了祖传三亩水田的老汉。
院里一片狼籍,虽然尸体被收拾走了,但烧黑的墙、碎瓦烂砖,还有空气里那股火药和焦糊味,都说明刚才这里打过一场恶仗。
几个穿着红衣服、眼神锐利的年轻人正在院里忙活。领头的红发大汉炎阳看见老汉进来,便走了过来。
几人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上难免带着些杀气,他们自己感觉不到,但对普通人来说,却是相当的骇人,被炎阳一看,老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发软,紧张的走路都变成了同手同脚。
炎阳本来不是细心的人,但也看出老汉吓坏了。他尽力收敛气势,放软语气问:
“老乡,是来认领田地的?”
“是……是……我姓王……”王老汉连忙点头,恭敬惶恐地把手里的地契副本递了过去,一脸苦涩道:
“英……英雄好汉……小老儿……叫王二,原先有……有三亩……水田……就在……就在镇子东头河湾那边……我一家老小都靠这个,但在三年前被……被罗老爷……‘买’去了……”
他说“买”字的时候,不免想起了当年的悲惨,声音一变,竟然老泪纵横,当众哭了起来。
炎阳没有安慰,他不久前才在刑房经历过一切,感同身受,这种事情,最好的安慰就是把地还回去。
他从王老汉的手里接过地契看了看,然后把信息报给后面的丰平等人:“河湾水田三亩,王二,作价大洋三块,自愿售卖,找找对应的地契!”
听到这话,丰平的眉头一皱,一股怒意直冲天灵盖,三块大洋?即便是他,也知道水田是价值不低,就算是那种水利不便,收成全靠天的望天田,价格也得二三十大洋,而靠近河湾的上等田,一亩价格可到七八十。
这王老汉的田就在河湾边上,是妥妥的上等田,三亩的市场价应该在二百五到三百大洋之间,结果罗西年三块大洋就给他买了,这和抢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抢,这一块大洋,简直就是羞辱。
他可以想象,当时这老汉怕也是进来那刑房走了一遭,才逼着签下那“自愿”协议的。
丰平仔细在装满地契的箱子里翻找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对应的盖着红印的正式地契,他将其递给了炎阳。
炎阳核对了一下,拿起笔,在账本王二那一栏狠狠划了一道粗粗的黑线,然后把地契递给王老汉:
“老乡,核对清楚了,这地原本就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再给你三十大洋,就当是补偿这几年的‘地租损失’。”
王老汉呆呆的看着炎阳递过来的地契,那是他梦寐以求,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的东西。
王老汉呆呆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地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伸出手,快碰到时又缩回来,在破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着地契,看着上面的田亩图,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双腿一软,就要朝着炎阳跪下去。
“使不得!”炎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老乡,快起来,这地本来就是你的,我们只是……只是把它从强盗手里拿回来而已,要谢的话……你就谢‘张麻子’吧!”
王老汉使劲坠了几下,没有跪下去,他抬起头,哽咽道:“谢……谢谢好汉,谢谢张麻子,谢谢青天大老爷!”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喜悦,这份喜悦,清晰的传到了门外观望的人群耳中。
他们中很多人的遭遇都和王老汉差不多,一时间,原本还心存疑虑的众人,那点怀疑和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真的!是真的!!”
“王老汉拿回了他的地,还得到了一些补偿。”
“张麻子没有骗人!”
“快快快,快回家拿地契,我屋头也被罗半官抢了几亩,我们去找英雄好汉们还回来!”
“我家里那份地契也还在!”
“沃日哦,我也被罗半官抢了几亩好田,但没得凭据了,我看到那烂批凭据就鬼火冒,早就给它撕球了。”
……
……
人群彻底沸腾,人们哭喊着,欢叫声,有人争先恐后的往罗府里挤,有人拼命挤出去,要回家拿凭据,现场秩序一团糟。
眼看就要失控,炎阳深吸一口气,运起体内残存的炁,声音洪亮的喝道:
“乡亲们,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管你们手上有没有凭据,只要罗西年那里记录了的,今天都会还给大家……”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再加上丰平和另外两位师兄也站到了他的身后,无形的气势暂时镇住了骚动的人群,人们开始自觉的排队。
阳光下,一张张充满期盼和忐忑的脸,看得火德宗等人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炎阳的感触更深,他一个性情暴躁的汉子,这时却像一个镇上的文书先生,耐心听着乡民的悲伤故事,尽管脸上依旧肿痛,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澈。
这一刻,他的心里无比的宁静,他想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一味的苦修,非他所求,所以他才会越来越急躁,甚至变得麻木不仁。
从现在开始,他决定要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
……
火德宗的几人忙得脚不沾地,核对、登记、发放、安抚,罗西年的保险箱里厚厚的地契开始一点点的减少。
期间,也有人手里没有拿任何的凭证,就说是罗半官抢了他的钱和地,希望得到赔偿。
这些人里,有的确实是真的,有的则是想要浑水摸鱼,冒领财物。
火德宗的几人,好歹都是修行中人,感知力很强,能大致判断是不是在说谎。
而且,周围的群众也能起到一些监督作用,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知根知底,你有没有被罗半官欺占财产,大家还能不知道?
他们是绝对不能容忍有人冒领的,毕竟罗半官的财产,大多都是强取豪夺来的,要是被人冒领了,他们这些真被抢的人,到最后岂不是分不到东西?
在分地的时候,最开始的老乞丐也分到了他被抢的四亩薄田的地契,还有一笔算是补偿的大洋。
他拿着地契,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地契,愣愣发呆了很久,有些落寞。
他是被侵占田地的人里,少数顽强抵抗的,他的结局也比较凄惨,两个儿子都死了,老婆也死了,自己也落了残疾。
倒是那些忍气吞声的人,在多年以后,不仅拿回了田地,家里也还有人。
而他,虽然拿回来了祖田,但家里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了,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在旁边站了很久,有些意兴阑珊的离开,捧着地契,走到了自己的四亩田地前。
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身形极其高大的人,手里捏着个身穿道袍,满头是血的中年人,把他挂在了田地里挂稻草人的木桩上,然后为他戴上稻草人的帽子。
这一幕有些惊悚,但老乞丐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因为他认了出来,那个极其高大的人,就是之前出手帮他们抢回地契的神仙“张麻子”。
他握着地契,快步走了过去,刚要跪下磕头,脑子却突然想起神仙之前给自己说的话,虚假的神明才让人跪下,真正的神明只会让人站起来。
他连忙挺直腰板,看着张之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感觉没什么可说的,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张之维把先前从罗府逃走的野茅山法师废掉,依法炮制,挂在稻草人木桩上,随后扭头看向老乞丐。
“怎么报了仇,也拿回来地,你的情绪却不高啊?”
老乞丐坐在田埂上,声音沙哑,带着酸楚:“地是拿回来了,可是失去的妻儿,永远都回不来了。”
张之维没有说话,虽然他有时候显得嫉恶如仇,但他的共情能力不强,有些东西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也无法体会软弱者的痛苦和恐惧,所以,他并不善于安慰别人。
“不过……我还算运气好的,”老乞丐抬起枯瘦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几个土包,道:“那土堆里头埋的是东头的老李家,他们是连人带屋被罗半官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剩下,一家人都没了,还是村里人看不下去,随便拢了点土,让他们入地为安了。”
“跟他们相比,我好歹还活着,好歹还有一条命,每逢过节,还能给下面的妻儿烧点纸钱……”
老乞丐絮絮叨叨的说着,话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有一种被命运碾压过后的释然。
张之维沉默的听着,他看了一眼被挂在木桩上,如同真正稻草人的野茅山法师,又看了一眼这个失去一切后,只能从更悲惨者的身上寻找一丝慰藉的老人。
在这片沉重的大地上,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比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苦难从来不是比较级,但活着的人,却只能靠着这种近乎残忍的对比,才能从绝望的现实中,找到一条可以喘息的缝隙。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张之维问。
老乞丐看着土地,手里攥着赔偿的大洋:“最近西北那边在闹灾,我打算收养一个孩子,好好养大,然后把这块祖地传下去。”
张之维默然,土地,永远是神州人的执念啊!
……
……
分田地的事一直忙到第二天傍晚才差不多弄完,大部分田产、财物都已物归原主,或找到了合理的分配方案,罗府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被搬空,只剩下空荡荡的宅院和满地的账册废纸。
炎阳丰平等人累得几乎虚脱,坐在客厅的门槛上,看着夕阳余晖。
“炎阳师兄的皈依符碎了,回宗门的话,还能重新投吗?”小武问。
“应该是可以的吧!”丰平说道。
大师兄说道:“如果没这档子事,应该可以,但出来这事,多半很难。今天的事虽然结束了,但后续影响还没有结束,到时候,估计会有很多人上门兴师问罪,炎阳师弟不被惩罚就算很不错了,恢复皈依符的事,只怕短时间内肯定不行。”
炎阳望着天边的晚霞,沉默片刻,道:“你们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师兄你是担心被惩罚?”丰平说道:“这件事我们一起做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
“不是,我想独自一个人静静,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就回山,至于惩罚什么的,我并不在意。”炎阳说道。
丰平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几人警觉回头,只见一个戴着九筒面具的高大人影站在院子里,无声无息,仿佛从未离开。
丰平一眼就认出这是张师兄,倒不是张之维流露出来什么独特气息,而是恰巧他身上什么气息都没有,不是刻意收敛的那种“无”,而是一种见他就如见到了天地的“空”。
这种“空”,他只在张师兄的身上感受到过,再联想到对方喜欢用大耳雷子,还认识自己,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这就是张师兄前辈。
“前辈!”炎阳连忙起身行礼。
“张……”丰平张口就要喊张师兄前辈,但话到嘴边,他顿感不妥,便改口道:“麻子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