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你知道王氏宫女的事儿吧。”
万历皇帝开口,就见到张鲸还喜笑颜开的脸一下子就严肃起来,马上低下头不敢吭声。
皇长子都出声了,虽然养在慈庆宫里,可内廷早就传开,甚至朝堂上知道的人也很多。
开玩笑,这可是皇长子,能不知道吗。
只不过,知道的人也都知道,这个皇长子不受皇帝喜欢。
现在皇帝问话于他,张鲸只是后悔不该现在过来,早点晚点也好啊。
不过这一刻,皇帝问起,他也不敢不吱声,只能嗫嚅着说道:“是,奴才知道。”
“太后要朕给那宫女名分,如今内阁也是这个意思,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下一刻,万历皇帝忽然问道。
“奴才不知。”
张鲸听到皇帝的话,尿都快吓出来了。
这话是太监能接的吗?
老祖宗要是知道了,怕不是直接打死他,然后拖出去喂狗。
太监因为下面挨了一刀的原故,本就存在尿频尿急的情况,张鲸已经感觉下面很是湿润了。
“废物,你也不敢说。”
万历皇帝不满的说了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就想听听旁人的意见。
只不过他能知道,自己身边的人,不是慈庆宫那边的,就是和外朝有千丝万缕联系,这就让他不放心了。
他要的是心里只有他这个皇帝,而不是有太后和内阁。
张鲸从嘉靖二十六年进入宫中为宦官,列于太监张宏名下,在宫里已经三十年了,早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宫里的环境,他当然知道。
皇帝嘴里说出了太后和内阁,先不说皇帝心意,最起码他对这两方是有不满的。
于是,只在瞬间,张鲸就大抵看懂了皇帝的想法,他要找完全值得信任的人。
再想想皇帝身边的人,不是太后安插就是和内阁关系匪浅,自己干爹倒是老实,可也太老实,所以只是熬资历,慢慢升上来。
其实,张宏已经是宫里太监中运气好的了。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从內侍成为太监,最后老了干不动了,就送去中官屯老死。
皇帝确实为他说话,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一个念头出现在张鲸脑海里,只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不行,因为他是真没什么学问。
和其他靠近皇帝的太监内书堂出身,大多学识渊博不同,张鲸就是靠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加之能任事才被张宏留在身边的。
没学问不要紧,只要能把握皇帝的心理就成,顺着皇帝心意说话,就能得到皇帝的宠信。
这是张鲸这些年在宫里得出的体会,不是面对皇帝,而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用这招,就会被视为自己人加以重用。
念及此,张鲸忽然血气上涌,忍不住开口说道:“皇爷是皇帝,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必要顾忌太后和内阁。”
“你说什么?”
万历皇帝正生着闷气,忽然听到张鲸说话,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奴才说皇爷才是我大明的皇帝,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必要顾忌太后和内阁的意见。”
张鲸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
“可是,他们不断逼迫朕,那朕又该如何?”
万历皇帝其实一开始就不想听他们的唠叨,不过反反复复他也觉得烦躁,这才有屈服的念头。
想着左右不过封个妃嫔而已,毕竟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虽然不喜,可明显宫里和外朝不这么看,他们可是高兴的很,因为王朝有继承人了。
听到这里,张鲸已经完全明白万历皇帝此时的心态,那就是不想听他们的,但又怕他们继续唠叨,所以陷入两难。
其实,简单说皇帝已经屈服了,只不过过不了内心的坎,等着找台阶。
直接就承认下来,感觉脸面挂不住。
宫里的情况,皇后还得宠,另外最近皇帝又宠信上一个新入宫的妃嫔,想到这里,张鲸急忙媚笑:“皇爷,大可不必心忧。
心烦了,就去后宫走走,散散心就好了。
至于王宫人那事,皇爷大可遂了他们心意,也免得他们时常打搅皇爷心情。”
听到去后宫转转,万历皇帝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张俏丽的面容,那个叫梦境的女子。
不同于坤宁宫里那位,也是他喜欢的,可王喜姐身为皇后,很多时候都要端着,保持皇后仪表。
倒是郑淑嫔身份地位,在他面前很随意,给万历皇帝完全不同的感觉。
当然,宫里还有许多佳丽,可都因为他皇帝的身份,平时都是规规矩矩的,反倒让他不喜。
他现在也没心思考虑王宫人的事儿了,直接抬腿就往外走。
“皇爷.”
张鲸又一次出声,毕竟皇帝没有接他的话。
“你跟着我来。”
万历皇帝觉得张鲸这个奴才还行,敢为他考虑,说的话都说到他心里去了,身边好像就缺这样的人,于是就有了留他在身边伺候的心思。
张鲸听到皇帝叫他,心中大喜,急忙跟在皇帝身后出了乾清宫。
正在内阁办差,再次获得内阁主宰大权的魏广德也在忙着处理其他事儿,丝毫不知道宫里的情况。
此时,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正在他值房里,汇报来自草原的情报。
“你是说黄台吉又在营帐里抱怨俺答汗不该归顺朝廷,做顺义王?”
通过不断渗透,锦衣卫的密探现在已经能够在黄台吉和三娘子身边出入,探听到许多机密消息。
“是的,黄台吉继承父位后,经常埋怨其父亲不该与明朝议和,似有再挑事端之意。”
刘守有开口说道。
“三娘子劝住了他?”
魏广德继续追问道。
“三娘子说‘天朝所以待我者甚厚,岁通贡市,坐享全利,而无后忧。孰与夫冒矢石,出万死,幸不可知掠获也’。
黄台吉这才似乎打消了挑衅的念头,但是那边也不能确定。”
刘守有补充道。
“让草原那边加强监视黄台吉手下那些将领,特别是好战的那些人,如果真有人怂恿黄台吉,找到人,想法子料理了。”
魏广德开口说道。
对草原,大明内阁其实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不是说怕打不赢,而是朝廷已经在草原上投入太多,如果真因为一些事儿前功尽弃,魏广德也觉得可惜。
就比如针对黄台吉的挑衅,魏广德可不能命令边军拿起刀枪直接干回去。
不能真刀真枪打一场,那就只能私底下做事儿,把好战份子料理了。
黄台吉做事不够果断,有些优柔寡断,正是可以利用的点。
三娘子帮忙游说,再把煽动的亲信将领弄死,没人在他面前说,想来黄台吉最多心里想想,却不敢付诸实施。
刘守有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抱拳说道:“卑职明白了,下去就安排此事。”
草原上还想南下掠夺的首领有吗?
当然有,其实还不少,只不过绝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通过和大明贸易获得他们需要的物资。
只要确定那些和黄台吉走得近的人,加强监视就好。
不过要悄悄弄死人,还是不太容易,得好好斟酌筹划一番。
正在这时,门外芦布忽然进来,走到魏广德耳边小声嘀咕道:“老爷,游七来了。”
“他来做什么?”
游七是张居正府上大管家,这个时候他不在府里伺候张居正,来内阁倒是奇了怪了。
“在外面?”
魏广德又问道。
芦布点头,小声说了就句,“是。”
“让他进来。”
对着芦布说完,魏广德又对刘守有说道:“今日先说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草原那边,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给那边足够的支持,尽量避免和黄台吉爆发战争是第一要务。”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事到临头,魏广德还是只能尽可能避免战争。
“是,魏阁老,卑职就先出去了。”
刘守有猜测可能内阁有其他大事要办,马上识趣的告辞。
魏广德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不过走在门口,刘守有和游七还是不可避免的碰见。
刘守有见到游七,急忙拱手行礼,而身为首辅家仆的游七竟只是微微点点头就算回礼。
魏广德这会儿正看着门口,把一切都看在眼中。
锦衣卫指挥使为明代锦衣卫最高长官,正三品,由皇帝亲信武官担任,直接对皇帝负责,其职能涵盖侍卫仪仗、缉捕刑狱、管理诏狱及军匠事务等。
因为是武将中最接近皇帝的武官,所以说是第一武将也毫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在游七眼中视如蝼蚁,而且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办,这魏广德对游七生出不满情绪。
刘守有出了屋子离开,而魏广德脸上已经挂满笑容对游七说道:“游管家,不知你来内阁是为了何事?”
魏广德懒得问游七怎么进来的,有张居正的牌子,除了后宫,应该没地方可以拦住他。
在魏广德面前,游七就收敛多了,这也是之前魏广德没有意识到这些身边人在外趾高气昂的缘故。
“魏阁老,我家老爷有份奏疏让我递送进来,亲自交到阁老手中。”
游七躬身行礼后答道,同时拿出一份奏疏双手递给了芦布。
芦布急忙双手接过,游七不是给他的,是看在上面魏阁老的面子才会如此做。
接过后不敢停留,马上恭送到魏广德手里。
“叔大兄的身体如何?此番将养都半个月了,不知道有否好转?”
魏广德接过奏疏,随口就问起张居正身体情况。
“老爷身体已经大好,应该很快就能回内阁办差。
他也记挂着朝中繁事杂多,这段时间都有劳魏阁老和其他两位阁老支应着。”
游七此时完全没有在外面的嚣张跋扈,非常恭敬的在魏广德面前应答。
“都是分内事儿,你回去告诉叔大兄,好好养病才是正事,朝中我们会料理着,有大事儿也会知会他一声,共同商量。”
魏广德边说边打开张居正的奏疏看了眼,心里有些惊讶,但面上却不显。
奏疏内容不多,但却很长,其中详细说了他的思考,这就是“农商并重”的思想。
其实张居正和传统士人看法类似,多少还是更看重农业生产的,毕竟是朝廷稳定的基石。
不过这篇奏疏里的核心思想却一改以前的态度,反对传统的“重农轻商”观念,认为应该农商并重,并提出“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的主张。
因此他也反对随意增加商税,侵犯商人利益,言当下朝廷财政愈发宽裕,就不要再增加赋税了。
“嘶”
魏广德这些年来做的最多的就是为朝廷增加了数项财源,比如牙行换帖银,海关关税,这都是真金白银流入户部和内廷的。
农商并重自然没有问题,可反对增加商税,这多少就和魏广德的想法相悖。
说穿了,魏广德最近就在琢磨矿税的问题。
大明正式开采的矿场不多,而缅甸那边矿场开采数量越来越大,虽然能满足国内一些需求,但仍远远不够。
缅甸矿产,多满足南方耗用,而北方因为交通的原因,其实并不方便,所以在北方开矿,特别是煤矿、铁矿都在魏广德最近的考虑范围内。
开矿,首先要保证的就是朝廷的税收,然后才是满足社会生产的需要。
有了税收,朝廷的反对声才容易抵消,最起码有了回击的理由,可以增加财政收入。
魏广德不太明白张居正到底要表达什么,是支持大力发展商贸还是想见好就收,开始逐渐限制现有的商贸规模。
想到二月张居正曾上奏,请求免除隆庆二年后至万历七年间各省积欠,似乎也是在向地方上示好的意思。
不过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思考太多,游七还在下面站着。
看完后,魏广德抬头看着游七道:“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安排人字节送到司礼监去。”
“那就多谢魏阁老,在下这就告辞,府里老爷还等着回话。”
游七急忙又躬身说道。
“回去告诉叔大兄,内阁这边我们会处理好,让他不须挂念,好好将养身体,早日回来办差。
芦布,送游管家出去。”
魏广德让芦布送人走后,他又才打开奏疏仔细看起来。
不是张居正的字迹,看着像张老二张嗣修的笔锋。
“他拿笔都不稳了?”
一个念头出现在魏广德脑海里,看着奏疏最后的印记,是张居正的印章而不是签字。
“哎”
魏广德只是长长叹口气,这棵替他遮风挡雨的大树怕是要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