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988年的3月10号,距离赵军结婚就只有十天了。
一早晨起来,王美兰、赵有财两口子就在外屋地小声地争论着。
“他眼瞅就结婚了,他上山嘚瑟啥去?”这话是赵有财说他儿子的,因为今天赵军要带人、带狗上山打那害死陶二胜、陶三胜的黑瞎子。
“我儿子那哪叫嘚瑟啊?”王美兰理直气壮地道:“我儿子上山,人家那是工作。”
这话没错,她儿子就是干那个的。
赵有财闻言一怔,只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当即道:“那我工作不也这个吗?凭啥让我在家呀?”
“你还懂不懂点事儿啦?”王美兰反问,道:“今天家里来那些人帮咱盖棚子,你是一家之主,你可哪儿骚了啥去?”
在东北,形容一个人东走西窜,就说他骚了、骚了的。
“我……”赵有财语塞,将身一拧,一屁股坐在四脚八叉凳上,一边从兜里掏烟,一边语带不忿地道:“啥玩意啊,就一家之主?净特么忽悠我。”
时隔多日,赵有财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也难怪,谁被那么大个饼砸在头上,都得迷糊几天。
这时,赵有财将一颗烟塞进嘴里,随即手往西屋一指,道:“他特么上山就是工作,我上山就是骚了、嘚瑟?”
“你这人呐!”王美兰都被赵有财的话逗笑了,她轻推赵有财肩膀一下,道:“咱儿子不是领导嘛,咱得支持他工作呀。”
“上一边儿去吧!”赵有财甩手拨开王美兰的手,没好气地道:“他是个哩格楞的领导,手底下有几个人呐?还没有我在食堂前儿,管的人多。”
“你那是啥呀?”一听赵有财偏低她儿子,王美兰立马就不干了,当场反驳道:“你在食堂好,你干啥上我儿子手底下当差来呀?”
“我……”赵有财再次语塞,他狠狠地瞪了王美兰一眼,起身往屋外走时,丢下一句话:“你一娘们儿家的,你知道个屁?”
赵有财说的“娘们儿家”,意思就是家庭妇女,但带有贬低色彩。
王美兰闻言,瞬间火冒三丈。她瞪了赵有财后脑勺一眼,又气愤地抄起了旁边的擀面杖比划了一下。
赵有财出去插狗食了,留下王美兰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王美兰虽不是男儿身,但她从小刚懂事的时候,王大财主就精心培养她。早年王大财主在外头忙,就雇人教王美兰识字。
只不过王美兰没念两年,那世道就变了。
后来王大巴掌回家,他就亲自教王美兰算数、算账、管家和简单地打理生意。所以就以王美兰的素质,比这林区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强。
当年那些知识青年到林区来,他们嫌山里人没文化,但对王美兰都是百分百的认可。
但没办法,那几年世道对王家、王美兰也不是很好。王大巴掌又看上了赵有财,于是王美兰就嫁给了赵有财。
王美兰内秀,但终究是个女人。尤其是林区,传统观念比较强。王美兰在家,就围着丈夫、孩子转,早年学的东西也都忘的差不多了。
“唉!”王美兰幽幽叹了口气,想起赵有财刚刚对自己的言语攻击,王美兰决定从今天开始都不让赵有财上山了。
吃完早饭,赵军、赵金辉开始打绑腿。今天赵威鹏还不打算上山,他要去赵家新宅看人盖棚子。
赵军刚收拾妥当,李宝玉、李如海就从隔壁过来了。李宝玉跟着赵军上山,李如海是闲着没事儿,过来凑热闹的。
进屋的李如海,发现赵有财总盯着他看。可每当李如海与其对视时,赵有财又都转头看向一旁。
李如海感觉奇怪,赵有财却心中懊恼。他想让李如海把黄贵杀马的事传出去,可又不好意思明说。
赵军、李宝玉、赵金辉挎枪、背兜子、拿干粮,出门放狗。
花龙、大花和黑龙有伤,现跟二黑、大老黑、大老黄在解臣家养伤呢。于是,赵军就点了黑虎、青老虎、青龙、白龙、黄龙、二花、小熊、小花、黑妞。
这是小熊出月子以后第一次上山,小熊显得很是兴奋,围着赵军欢快地蹦蹦跳跳。
人、狗上车,接上王强便准备奔山场。但王强刚上车,就见张援民从东边过来。
“大哥!”赵军跟张援民打招呼,道:“你出来这么早呢?西山屯那帮人还没上来呢。”
今天赵家帮上前打围,张援民却不能去,因为赵家新宅搭棚子,他得过去指挥、帮忙。
“兄弟。”张援民苦着脸对赵军道:“我家黑子还没回来。”
“啊?”赵军闻言眉头一皱,道:“张来宝还没回来吗?”
昨天下午张援民带着邢三去张家找狗,那时张来宝没回来。等晚上从赵家出去,小铃铛说话请她三大爷爷跟着过去看看。
结果早晨邢三到赵家吃饭的时候,说昨晚又白跑一趟。都九点多了,张来宝还没回来呢。
当时赵军想的就是,张来宝要搞幺蛾子,想眯下张援民的狗。
“回来了。”张援民道:“他人回来,狗没回来。”
“那为啥狗没回来呀?”赵军追问:“陈大赖不说,狗跟他走了吗?”
“张来宝也那么说了。”张援民道:“但说狗跟他下了坡子就没了,他还找半天没找着呢。”
“艹!”赵军一听就认为是张来宝把狗藏起来了,当即爆了句粗口,然后对张援民说:“大哥,你上我家,三大爷搁家呢,你给他领着。”
“嗯呢!”张援民重重点头,道:“我招唤老头儿去。”
“张哥,要不行,你再给我妈招唤着。”解臣笑呵地如此说,他这是有点唯恐天下不乱了。
赵军扒拉了解臣一下,对张援民道:“你就给三大爷领着就行。”
赵家杀猪那天,周春明过来点了邢三几句,让他控制脾气,好好安度晚年,不要给赵军、赵家添麻烦。
周春明的话,邢三真听进去了,他现在搁屯子里溜达都不带刀了。
相反解孙氏出手不致伤人太重,她也乐意动手。张援民领着邢三去张来宝家,主要起威慑作用。而要是领解孙氏去,那这小老太太是真下手啊。
张援民急匆匆地奔赵家去,赵军摆手示意李宝玉开车。
屯东头停着陶家兄弟,李宝玉便奔屯西而走。
刚出屯子时候,坐在后车箱里陪狗的赵军,就见道边走过两人。
赵军看这俩人感觉眼熟,好像是西山屯子的氓流子。
赵军只当他俩是来家帮着干活的,不禁嘀咕道:“来这么早呢,这也太积极了。”
张兴隆、佟友丰进了永安屯,急匆匆地往赵家走。
他们之前卖灰皮、狐狸皮,都来过赵家好多次了,可谓是轻车熟路。
等他俩到赵家的时候,正碰上王美兰送邢三、李大勇、张援民出来。
王美兰怕邢三跟张援民俩人闯祸,起初想让赵有财跟着。但转念一想,赵有财跟张家有仇,要是赵有财去了,容易引起张来宝、徐美华的抵触。万一他娘俩说啥不中听的话,再激怒了邢三,就犯不上了。
于是,王美兰就招唤西院的李大勇,让他跟着去找狗。
“哎呦!”看到张兴隆、佟友丰,王美兰也是一愣。今天来赵家干活的人,是都登记过的,但王美兰不拿着名单看,她也不知道有谁没谁。
此时见到这二位,王美兰和赵军一样,都以为是来给自己家干活的呢。
可这才七点刚过呀,这时候太早了。
“先进屋坐会儿吧。”王美兰招呼二人,道:“等八点来钟,人都上来了,咱再过去。”
“不是,那个……”张兴隆一把年纪了,怎么也不好意思唤王美兰一声赵大奶奶,他直接说道:“我俩不是来干活的,我俩……是有旁的事儿。”
“嗯?”王美兰闻言一怔,又打量了张兴隆、佟友丰一眼。她和她儿子一样,虽然不知道这俩人叫啥,但能断定这俩人肯定是西山屯子的。
“那……那也进屋吧。”王美兰很有待客之道地对二人说:“有啥事儿,屋里说呗。”
“不得了。”张兴隆却拒绝,道:“我们在这儿跟你说两句话就得了,说完我们得抓紧回去呢。”
听张兴隆这话,邢三、李大勇、张援民都不着急走了。他仨可不是八卦,只是怕这两人说出什么让王美兰为难的话。
有邢三他仨在,王美兰心里也有底,当即对张兴隆、佟友丰道:“啥事儿啊,你们说吧。”
“那个……我们屯子今天选举……”张兴隆话没说完,就被王美兰打断。
王美兰也是惊讶,道:“啥?你们还选举呐?”
“啊。”佟友丰接话道:“我们马上也归到榆树乡了。”
“啊……”王美兰咔吧下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道:“这是好事儿,也是大事儿,那你们今天过不来也不要紧,你们该忙就忙你们的。明天没事儿吧?明天要没事儿,你们明天再过来给我干活也行。”
王美兰很大气,想到氓流屯合到乡里以后,对这些氓流子有好处。所以即便今天不能盖棚子,王美兰也不生气,还很通情达理地让他们忙完再来。
张兴隆、佟友丰对视一眼,此刻二人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惊喜。
他俩起早过来,并不是替那四十个人跟王美兰告假的,而是想劝说王美兰不要跟着参与竞选。
没到的王美兰如此通情达理,让张兴隆、佟友丰有种意外收获之感。
今天的选举是西山屯子的大事,张、佟二人也都认为是自己的大事。这等大事,最好是全屯子人都能参加。
可屯子里有一部分人,执意要来给王美兰干活,还没上任的张兴隆、佟友丰又不敢得罪群众,只能默许。
可要是王美兰主动把盖棚子推到明天,这就怪不了张兴隆和佟友丰了。
想到这里,二人心中暗喜之余,还想着再接再厉、再下一城。
“还有个事儿啊。”感觉屯长之位在向自己招手的佟友丰,也不喊赵大奶奶了,只对王美兰道:“我们想跟你说说。”
“啥事儿啊?说吧。”王美兰问,佟友丰道:“我们屯子人吧,都挺感激你的。”
“感激我啥呀?”王美兰再问,佟友丰道:“感激你收狐狸皮、收山货啥的,让我们没少挣钱,过了个好年。”
“哎呀,呵呵……”听佟友丰这么说,王美兰一笑,道:“这都是互相的,没啥感激的。”
佟友丰也是一笑,道:“我们屯子人呢,都重情重义。这不赶上选屯干部嘛,完了就有几个人吵吵,说是要选你。”
“啊?”王美兰吃了一惊,然后笑道:“选我干啥呀?呵呵,你们可别闹了,我就家里的锅台转儿,我能干啥呀?”
在王美兰心里,自己也就能当个妇女主任。可她在永安屯没选上,要跑到西山屯当妇女主任,永安屯这帮人得咋说她?
所以,王美兰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听王美兰这话,张兴隆甩给佟友丰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问王美兰道:“你不愿意干,是不是?”
“嗯呢,呵呵。”王美兰笑了笑,应道:“我不干,我干啥呀?”
再次从王美兰嘴里要到自己想听的话,张兴隆高兴地用力一拍巴掌,道:“我跟你说呀,你不干就对啦。你说你家这么有钱,干屯长也没意思啊?”
“啥?屯长?”王美兰、邢三、李大勇、张援民闻言皆是一愣。
这时候,佟友丰抖手就给了张兴隆一杵子,这老头子话太多,昨天就是他几句话惹得屯子人非要选王美兰的。
“你特么……”被怼的张兴隆刚要骂佟友丰,却见其一个劲儿向自己使眼色,张兴隆回头再看王美兰四人惊讶的表情,他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其实王美兰对屯长不感兴趣,张兴隆、佟友丰不过将心比心,他们蹦高地想当屯长,就以为王美兰也是那心思呢。
“那个……真没啥意思。”张兴隆慌忙找补,对王美兰说:“你当屯长吧,你还得花钱给我们盖屯部,还得花钱安电话。”
张兴隆还是拿自己对照他人,他没有电话需要打,他没钱安电话,王美兰是不是啊!
“安电话?”王美兰一怔,张兴隆以为王美兰嫌麻烦呢,连忙说道:“嗯呢,屯子不得有屯部、有电话吗?我们没有啊,就得先齐钱盖屯部,完了再齐钱扯电话线、安电话。我们屯子一听得花钱都激恼,一个个吵吵把火,老不乐意了!”
“扯电话线、安电话……还不乐意?”王美兰眨巴下眼睛,就听身后张援民道:“老婶儿,咱借一步说话。”
“嗯?”王美兰一怔,回头就见张援民冲自己使眼色。
王美兰冲李大勇摆了摆手,她跟张援民向李家篱笆帐子走去,李大勇则从兜里掏出迎春烟,上前递给张兴隆、佟友丰,道:“来,师傅,抽颗烟。”
“老婶儿。”这时张援民在一旁,小声对王美兰道:“他们屯子要选你当屯长。”
“那我也不干。”王美兰皱眉,道:“我哪会干那个呀?”
“一个破屯子能有啥事儿啊?”张援民笑道:“你不总说家里没电话不方便吗?你要当上那屯长,你给电话线扯咱家来,接咱家来不就完了吗?”
“哎呀!”王美兰眼睛一亮,但随即摇头道:“那人家屯子能干吗?”
“那有啥不干的?”张援民道:“乡里扯线、安电话那几个人,建军都应该认识。让建军跟着说说,不行给拿条烟啥的,完了扯两根线,一条根咱家,一根接那屯子呗。实在不行,那电话多少钱,咱给那屯子出钱就得了呗,他们乐不得的。”
“那我费那么大劲干啥呀?”王美兰提出质疑,道:“我就跟他们屯子说呗,完了让建军那边找人,扯线前儿给咱扯一条就行了呗。”
“那能行吗,老婶儿?”张援民道:“个人家哪有接电话的?但你要当他们屯长,他们现在还没有屯部,就先把线扯咱家来呗。完了有啥事儿,乡里来电话通知到你,你再通知屯子呗。”
“这……”王美兰虽然心动那个电话,但仍有些担心地道:“那我能干了吗?我会干啥呀?”
“老婶儿,你怕啥的?”张援民脖子一梗,道:“不还有我们呢吗?我们给你当谋士,那不绰绰有余吗?”
“这……”王美兰还是迟疑,却听张援民道:“老婶儿,你要当这屯长,对咱家可有好处啊。”
“嗯?”王美兰看向张援民,就听他继续说:“我兄弟马上就结婚了,结完婚就得要小孩儿。你这当上官儿,对我小侄儿以后都有好处。”
张援民这句话,王美兰听进去了。不仅如此,她还想起来今早跟赵有财吵架时,赵有财言语中对自己的贬低。
想到这里,王美兰转身冲张兴隆、佟友丰走去。这二人正抽着烟,跟李大勇唠跑山的事呢。
这时,王美兰走过来,问道:“那个……让我儿子当你们屯长,行不行啊?我儿子有能力!”
这就是当妈的,有啥好事都想着她儿子。可王美兰不清楚张、佟二人的来意,这俩人能让赵军当他们屯长才怪呢。
“那不行。”佟友丰先拒绝,再想理由道:“你……你儿子不是林场职工啊?”
“啊……他们有编制的哈。”王美兰咔吧、咔吧眼睛,道:“那我家孩子他爸也不行呗。”
“那对呗,肯定不行啊。”听王美兰这话,张兴隆、佟友丰就以为王美兰不会跟他们抢屯长呢,二人相视一笑,但紧接着互相对视的眼神都变得犀利起来。
没了王美兰,他们就是竞争关系了。
可就在这时,王美兰开口道:“那他们不行,还是我去吧。”
“啥?”王美兰此话一出,张兴隆、佟友丰满脸的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