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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八 江湖夜雨

    凌厉只能再运功替单疾泉聚力——倒是可助他呼吸不竭、脉搏不断,可愈是助他,后者己身之力便愈是虚乏,一旦离手,便好像再也无法生出气力来了。若方才那般急遽的窒息正如刹那扼人咽喉的勾魂之索,那么此刻的平静,就像缓缓滑向无尽彼岸的一叶扁舟。无论哪一种,实都不是两人想要的。

    如此下去自然不是办法。刺刺想了又想,终是握起了那瓶足以索命百次的白豆粉末。“凌叔叔,要不要试试,再给爹用一点点白豆,或许能抵回些曼陀罗花粉的毒性。只用一点点试试……”

    凌厉愣怔许久,才道:“好。”除此,他亦想不到别的办法。

    夏君黎带单一衡来的时候,刺刺将将把一丁点白豆粉放入单疾泉的口中。单一衡冲上来便要看父亲,被夏君黎先拦住了。

    刺刺喂了单疾泉一点水,回头看见进来的两人,一时几乎要掉下泪来。她不及放下手中水匙,便向两人将今日意外细说了一遭。

    说得甚久,其间单疾泉情形果然略见好转。当然,所谓“好转”——也便是好转至他刚被发现时那样,呼吸与心跳皆缓,深睡不醒;但至少,不似有性命之忧了。

    单一衡久未见父面,跪在床头只是良久怔怔不肯离去,夏君黎便与凌厉、刺刺到桌边仔细计议。眼下看来,白豆粉与曼陀罗花粉——这二者用在单疾泉身上仿佛确能彼此制衡,只是——用药用毒之剂量多寡实在是件极为复杂精微之事,寻常人固然不可能轻易便用得完美、用得恰到好处,纵然是个中高手亲至,此事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完美”一说都还未可知。设若先前凌厉与刺刺不曾用了大量曼陀罗花粉将单疾泉救回来,他恐怕连命都不在了,遑论其他——可那“大量”自然绝不是什么“完美”。短时之中的完美与久时之中的完美,原本就无法等同,纵是世间神医,也难解此题。

    “如果几个月前发生之事与今日相似——如果瞿前辈那时也是用曼陀罗花粉——或是别的什么药——将单先锋从窒息之中救过来,那么他定必也用了极多的药量。”夏君黎道,“他应该对此有备,早思下对策,可单先锋假死,停留在青龙谷的时日不短,周围也常常守得有人,若有什么情况未必能及时应对,或许因此未能如计划般精准,以至于——他因曼陀罗花药效太过未能醒来,一直身处昏迷。瞿前辈屋中留有白豆粉,自然不是为了作食物,恐正是每在单先锋脉搏、呼吸太过缓慢无力之时挽回一些——此物每次只能用一点点,过则有性命之忧,所以便无法一劳永逸;他既已错过了起初最应平衡二毒的时候,现在便只能这样见招拆招,维系人不死,却一直未有办法彻底将他救醒。”

    他抬头看看刺刺和凌厉:“我是这般猜想,未必便对。若真是如此,等凌夫人回来,再加上关老大夫,他们深谙此道,或许能想个法子,佐以别的药材,将‘白豆’或是‘曼陀罗’配出温和些的方子来,救醒单先锋。”

    “真的,真的能让爹醒过来么?”单一衡此时起身过来,双目通红道,“如果真的能救活我爹,我就……”

    他看着夏君黎,忽然说不出下面的话。他本来想说,我就什么都原谅你,可那仿佛不是他该说的——假如此前的一切都是夏君黎的错,那么纵然单疾泉能活,他也不应轻易原谅他;而若那一切不是夏君黎的错,那么他便原本就没有什么资格来原谅。

    他转开头,默然不肯让人见他眼中垂泪。

    刺刺固然与单疾泉感情亦深,但单一衡自小对父亲崇佩之至,将他的一言一行皆奉若圭臬,内中又有另一层真意实愫——如果还能有机会再次与父亲对话,他势必要向他问明白此前一切自己不明白之事——他势必还有机会证明,父亲还是那个完美的父亲,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而他也便没有错崇了一个凡人。

    他真的需要这个答案。

    夏君黎仿佛明白他要说什么。“我没那个本事,还是要等凌夫人、关神医深研药性之后方有可能。不过我此前答应过你,会替你找到你爹被害之真相,如今找到了他人,算是已近了一些了。”

    单一衡不语。他被夏君黎困于内城之初,原是以极大的敌意要处处与之作对,期能激得他一夕发怒露出了真面目来,刺刺或便能识破了他,不会再为他所蔽。夏君黎确实很是不堪其扰,初时烦怒尤甚,不过自想明白他与无意实在不过是同一种天真,想明白他对刺刺,实在比当初自己对顾笑梦要好得多,便当真无由再厌憎他了。几人宿于一醉阁那晚,他让单一衡与自己同室——单一衡大概认定他是要避开刺刺对他威胁甚或动手——但夏君黎只与他“谈了一谈”。他当然极是想对夏君黎的话嗤之以鼻,也从未抛弃心里对他的疑忌和厌恶,可——假如夏君黎竟是将他视作平等之“大人”来推心置腹,他发现自己忽然就没法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他从来也没能和刺刺解释为什么自己那天之后突然有许多话骂不出来了——他甚至对自己都没法解释。他不断在心中默想故去的父亲——只有想着他才能提醒自己不可再轻信夏君黎——纵然这个人说,会找到单疾泉遇害的真相,他也从未敢付以十分的期待。

    他现在面对着失而复得的父亲,如在梦中。那些深深堵塞在胸口的憎恨,忽然也像梦一样,虚妄起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安放。

    夏君黎多留了两个时辰,其间单疾泉的呼吸和脉搏又无力了两次,不得不再用了少量白豆粉刺激两回,终于渐趋平稳,他才放心离去。单一衡给这几次乍喜乍惊弄得心力交瘁,这会儿呆呆坐着发不出一声。刺刺见有他陪着父亲,却也放心,便着手准备应允了凌厉夫妇的人皮面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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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瑞依夏君黎之约,初至厚土之堂,见此地旧墙新石交补,黑竹茂盛掩映,仰见后山林木高垂欠修,似随时欲倾般向前斜盖着总舵后方,耳中又可闻水流奔急之声,似有溪水从此中穿过,实在是个幽雅又险恶之所在,心中不免称奇。

    他绕着厚土庵外头走了走,来回三次,天趋黄昏,夏君黎仍未出现,虽心知他非轻易失约之人,也少不得心生不耐。正门七星桩处此时多了几个少年振奋跃跳,习练甚勤,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他,特意安排的。他想起旧时金牌之墙光景——今日之黑竹会比起他所执掌的鼎盛之时实在寥落许多,但比起残音镇那场大火后的颓败年月却又显然繁兴许多——无论何时,总还是有这许多少年人欣欣不息,如何不叫人感叹?自然,荣光也好,困顿也好,也无非都是因了天道时局之顺逆,而今——时朝变了,庙堂江湖都变了,黑道白道,都不是从前了。

    他也老了。

    “泠”一声轻响,他才顿觉——自己焦躁间信步靠近了总舵大门,显然引动了这总舵的眼线。原本在桩上彼此追逐的少年一霎时腾身而起,疾燕般掠至,落雨般“啪啪”两声便尽数立在了他面前,原来却是四人,身形高矮不齐,但这手轻功却都颇养眼,尤其其中一个个头最小的孩子,看着才不过十二三岁,着实轻灵迅快。

    “阁下何人?”他身边一个大些的少年开口问话。

    俞瑞去岁出牢曾暂摄黑竹中事,但停留日短,会中又颇涣散,得以面见过的也只是一小半人,这几个少年与他当面不识并不稀奇,似其中最小的无影更是后来才跟着夏君黎来临安的。他不答,冷硬一笑,身形忽地拔起,身法实在不似个七旬老者,行空时轻若草叶、落地时清似石子,唿喇一声衣袂响,人已“夺”一声稳落在七星桩头——他倒也不是打算隐瞒自己身份,只是忽然想起了曾属于自己的那些少年来,便起了试探之心——不知今日这些少年比之当年的瞿安等人又是如何?几个少年目为之眩,却也不甘服输,“嗖嗖”几声也跟着上了桩。里头之人自然也被惊起了——自从新总舵落成在此,这还是头一次有陌生人不打招呼就径上了桩往里走。

    旧日陈州的总舵比起此间是个颇为封闭的所在,只消八门方位卡住了,外头人便摸不着进门的道,门内亦是机关重重,路径森严,闯入者极易中招,须靠中央室内专人移动开阖机关才能便利进出,为此沿各路径都安设了极多镜子,供总领机关者察看内外动静;而这新成的厚土之堂则开阔许多——至少看起来如此,不过夏君黎提过,此处机关安设仍以八卦方位为基,与金牌之墙也算一脉相承,就算微细处所用机关造物手法或竟大相径庭,开阖变动亦再不至于那般古板唯一,解理仍然相似,是以俞瑞并不怵会有什么意外难处。

    这想法当然不错——此前夏君黎甚至还考虑过就沿用旧总舵沿途悬镜、中室一览的方式来洞察四周,只不过很快便意识到江南气候实在不比中原,不管铜鉴还是银镜,都吃不消此地过于丰沛的水汽,便是挂在屋内的镜面都逃不过时不时雾露潮湿,难堪大用,由此便弃了建机关中室之念,只将总枢藏于隐蔽之地,在庵中设了数处枢纽,分散了诸机关启合;“望风”一事除了外围警弦,便是目力佳者轮番肉眼担之。大门处七星桩亦是天然的阻敌阵法,周遭原亦另有机关,只不过自从数月前刺刺来此不意触发,吓出了众人一身冷汗,这一处的机关便没再开启,此时确实没有什么能让俞瑞忌惮的。

    ——除非这几个少年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四人虽然年纪小,但一见“敌人”自己上了桩,立刻依照平日熟学分方位将他围住,敌我共五人,正成了“梅花”之势。七星桩原是习练基本功用的,但这桩上结阵——却是夏君黎依照五行步法改的,俞瑞并未见过。他乃是五瓣“梅花”之中的变数,可但凡他移动位置,那四人定顺势补位而来,仍与他结成“梅花”,想是对这七根桩子的诸种方位组合纯熟于胸,配合极佳,四者中总至少有三者必能立时向他出手攻来,他不免心中啧啧,暗道昔日的黑竹虽然亦有多人阵法,不过多是在平地用,或是为任务故,选定了对自己有利的地形方用,未有在桩上这般奇特的。当然,当初会中“独”者光芒太盛,瞿安、凌厉、彻骨、苏扶风甚至张弓长等俱能独当一面,在俞瑞心里,“独”者的存在自然远远遮过了那些要倚多列阵方有建树的“无名之辈”,他便从未太记住过谁。如今这四个少年或许亦是“无名之辈”,不过——对久未展身手、也久未再见会中“高手”的俞瑞来说,却已属大大的眼前一亮了。

    他五指一并,手掌立成尖刃,向着身前横扫。五人立七桩,原是只有两空,但那四人彼此却颇是默契,各移一位,一动俱动,一起顺着他掌势换位避开,丝毫不见迟滞。最后一人于他招式将老之际,忽然返身抽刀,向他快速搠来。

    这一招来得极快,少年腰力甚好,两桩间原本颇有距离,他腰身一斜便侧手出刀,堪至俞瑞胸前,随即刀路一变,斩向他肋下;俞瑞顺势跃上右首适才几人退避时空出来的一桩,抄到少年侧后,让开了这一刀,距离却反近了,乘隙反向少年后背送出一掌去。那少年侧身未起,单足落腰改换身位避让,丝毫不见摇晃已将掌风闪去了,旋尔起身也不打话,以手中之刀正反连手向俞瑞劈拍逼前。

    他杀气不算鼎盛,但俞瑞亦不想托大,于对手换招间掣出怀中判官笔,亦稍稍改换重心,铁笔与快刀立时“琤琤”相击两次,好似是彼此弹击促成,不过交手中人却知道——那是自己和对手各自极快地出了两招。俞瑞心下暗道如今的小子身法招式上竟然练得很是不错,惜是以刀而论,力气仍不足了些。但少年可不是一个人,此时另外三人其中之一已腾身而起,轻飘飘掠过了头顶,落于俞瑞身后将将空出来的桩上,又成了夹击之势。

    俞瑞并不着急,一手判官笔急接快刀,内息运转,渐渐加重笔势,另一手状似随意挥起,便向这后落下的少年抢先拍出了一掌。少年正是那个最小的孩子,身形轻灵无比,见状不敢硬接,将将落足却也来不及立时再起,脚步一错,干脆向下滑去——如猿猴攀于林间,那直溜的梅花桩对他来说正好似上下缘木,也不知他怎样错了一错,身形只那么一沉又浮了上来,堪趁俞瑞掌劲老去之时,又重立于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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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忙,所以一个多月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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