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原本的对手变成了新的同盟,这不仅是宁卫民能力的体现,也是他的智慧所在。
其实所有人都一样,当面对生死存亡之际,如果必须搞死别人才能拯救自己,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犹豫的,当然自救才是第一位的。
所以宁卫民的这些新盟友,对高桥治则捅刀的积极性无比高涨,一旦决定了下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样一来,宁卫民想要看到的报复堪称进展神速。
而且整个过程顺利极了,几乎称不上有任何困难。
实际上根本就没等到过夜,当天晚上接近凌晨的时候,正在银座一家俱乐部买醉的高桥治则就被警方找到,并且堵在门口给拘捕了。
由于时间和场所都比较特殊,甚至这件事都没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然而对于刚刚还在灯红酒绿的环境里挥金如土的高桥治则来说,被带到警局之后,却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处境变得异常狼狈起来。
因为警方根本没有怎么审讯他,也没告诉他为什么抓了他,就要把他关到拘留所里过夜。
而且别说拒绝了他要见律师的请求,就连他的领带和皮带全被没收了,裤头也仅用纸绳穿过扣孔绑紧而已。
这让出身名校,从来没有类似经历的高桥治则感觉自己遭遇了难以言表的奇耻大辱。
他是谁啊?
他是出身庆应的天之骄子,他是把EIE变成了国际一流企业的商业天才!
他认识的人,无不是主导日本经济命脉的大人物?
而他自己,早晚都会成为世界首富的。
那凭什么他要被人如此对待?
总之,高桥治则自视甚高。
他为人向来倨傲,性情张狂,而且现在酒劲儿上头。
尤其心里还塞满了自己被董事会除名,社长宝座已经落入他人之手忿恨,今天来喝酒就是为了排解郁闷的。
这样的情况下又突然遇到身陷囹圄的祸事,偏偏警察还如此待他。
这让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于是他真的有点不知死活,居然胆大包天到对警察出手了。
具体的经过是在清点个人物品的时候,高桥治则见不得自己的手表和打火机这些贴身物品被别人毛手毛脚的触碰,就上手推了负责收缴物品的警察一把,还顺嘴儿骂了一句“八嘎”。
虽然对他来说,这或许只是由着性子的随手发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不过对于警方来说,这就是不可接受的违法行为了。
他们还没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法外狂徒,居然在警察的地盘都敢袭警。
职业的黑帮干部都不敢这么干,简直就是当面摸老虎屁股啊。
那还有什么说的?
必须干他啊。
所以哪怕高桥治则一身名牌,而且连站立都打晃,口齿也不清,明显是醉酒状态。
警察依旧没有惯着他。
被推开的警察上去一拳头就捣在了他的胸口,然后另一人上去翻身按住。
俩人一下子,就把高桥治则这小子的胳膊握过来拷住了。
而且纯粹就是用的蛮力,铐子也上的很紧,这让每日浸泡在酒色里的高桥治则如何受得了?
他是哇哇大叫啊,就跟杀猪似的,疼的都流泪了。
但为时已晚,正所谓不作就不会死,原本可以好好的,这又能怪谁呢?
反正是他先动手的,警察也不打算客气对待他了。
两个警察没给他留一点体面,如同套着一条狗一样的架着他,任凭他痛苦着呻吟,把他连拖带拽地塞进了只有两平米大小的隔板间里。
并且随后除了用警棍的殴打纠正了他的坐姿,还用对待犯人的口气郑告他——这里除了不许盘腿而坐之外,还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他胆敢和隔壁的犯人交谈,就会再次得到巡逻警卫的“警棍教育”。
当然了,他更不许吐在这里,否则明天就让他自己把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吃下去。
说完,警察才放开他的手铐,不屑一顾的走了,就像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样。
不用说,高桥治则简直气炸了肺,他默默抚摸着被痛揍的脸和已经被勒出淤痕的手腕,心中充满了无法宣泄的郁闷。
这还不算,这里糟糕的环境和有限条件也是养尊处优的他根本无法消受的。
寝具只有一个很硬的枕头和一条很薄的毯子,天棚上的电灯泡整夜通明,关键是时不时还有让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除了隔壁的多人房间里,诸多犯人隔着隔断窃窃私语之外,警察来回巡逻的脚步声更像锤子一样咄咄敲击在高桥的心田。
甚至只要有犯人稍微大点声,警察便会敲击警棍,大声喝骂来予以警告。
这种情况下,高桥治则的感受可想而知。
习惯了身边美女环绕,带着眼罩,躺在真丝绒锦绣堆里才能入眠的他,怎么能够睡得着觉?
即使酒醉的他昏昏沉沉,受生理需求促使,忍不住闭眼睡去。
但每一次他眯不了多会儿,就会因为手腕上的刺痛,或者是耀眼的灯光,以及各种杂音唤醒。
这种睡了醒,又醒了睡的滋味,让人头昏脑涨,对他来说,简直比挨顿揍,或者是直接死去都要痛苦。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的喉咙也开始疼。
那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又未能及时喝水,使得喉咙内粘膜溃疡造成的。
然而哪怕他以前所未有的和气态度呼唤巡逻的警卫,提出喝水的要求却仍然被蛮横的回绝了。
“你怎么这么多事?现在是凌晨,哪里有水给你喝?快回去睡觉,等明天早上吧。”
没办法,他就只有默默忍耐口渴又躺了回去。
天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这辈子吃过的苦哪怕算在一起,都没法和这一宿他受的罪相提并论。
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不但眼圈儿黑了,喉咙嘶哑跟着了火一样的疼,后背已经完全僵硬,被铐过的手腕子也肿了。
而且他还怀疑自己可能在发低烧。
否则为什么后脑如此晕?
这种不适感他当然知道不是宿醉。
不得不说,对高桥治则来说,这一夜的酸爽真称的上是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尽管如此,这些肉体的伤痛也仍旧没法与心灵的重创相提并论。
因为在高桥治则的心里,他是天底下最无辜、最委屈、最倒霉的人。这一切灾难压根就不是他应该承受的。
他是莫名其妙被抓进来的,当时警察只说需要他协助调查就把他带走了,然后就把他关了起来,连具体的原因都没说。
他感到自己遇到了最不讲道理的警察,被迫承受了过去他连想都想不出来的屈辱。
所以在夜晚独处的时候,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搞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尽快离开这里,然后雇请律师为自己打官司,他还要控诉这些胡乱抓人,和虐待自己的警察。
到底是一个误会呢?
还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
凭什么他们把自己关在这里,要自己受这种罪?
不行,不行!太过分了!无论怎样,这些人都不可以原谅!
高桥治则暗暗发誓,要把涉及这件事中,所有曾经虐待过自己,带给自己羞辱,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人,都告到倾家荡产,跪地求饶的地步才行。
无论是谁,他都要让带给他痛苦的这些人,以百倍千倍的程度来感受他的痛苦。
不过念归念,想归想,但终究现实还是现实,需要面对的总要面对。
实际上高桥治则的噩梦不但未能结束,而且还变本加厉了,这可是他所未能想到的情况。
尤其一大早,当上早班的警察叫着高桥的名字,打开门锁,把他放出来的时候,命令他和其他羁押人员去洗脸刷牙的时候。
高桥治则登时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如同玻璃般碎了一地,简直化为了乌有。
不为别的,他的名字是该被警察在这种场合大呼小叫的嘛。
说实话,直到现在,高桥治则仍然没有足够的觉悟,意识到他自己即将要坐牢了。
所以在他的认识里,自己的名字被警察喊出,被其他犯人听到,是他人生中永远都洗刷不去的污点。
要多羞耻有多羞耻,要多窝火有多窝火。
何况他被人这样直呼其名,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最后一次叫他全名的,应该是庆应高中那个开除他的训导主任,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里还会遇到敢于如此冒犯自己的人。
这还不算,由于没有腰带,高桥治则的裤子也直往下滑。
他不得不用双手时刻提着裤子,才能走向狭窄肮脏的洗漱间。
而且这个过程里,高桥治则还得接受其他嫌疑犯的审视,就更加让他羞愤无比。
住在单人间的他被分配和隔壁多人间的四五个人一批去洗漱,他排在了最后。
而他独特的衣着一下子就引起了这些人的好奇心,几乎每个和他同一批去洗漱的人都盯着他不放。
只要警察不注意,他们就转过头来看他,还窃窃私语。
话说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
无一例外,全是出自底层社会的混混和穷汉。
有些人手臂上还露出了纹身,看着像是真正的雅库扎。
与这些下等人为伍,被这些下等人盯着看,在高桥治则的心里,他就觉得自己简直堕落了。
就像一只掉落在灰堆里的老鼠,可怜又可悲。
以至于按顺序等候的时候,他前面的一人回头问他,“喂,你是干什么的?看你的样子,像混得不错的呀!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这几句话一下子就引发了高桥治则的无名火儿。
没错,身陷囹圄的高桥治则虽然吸取教训,不敢再对警察不敬了,但他自认为身份高贵,对眼前这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还是用不着客气。
他打心里认为,连给对方这样的下等人一个眼神都是多余。
于是他昂着高傲的头颅,只是用剪成一半的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以极为恶劣的态度完全无视了对方,就跟没听到一样。
全然不知,这是给他自己在埋祸。
那不用说,他这幅自然高人一等的嘴脸自然也让惹得问他话的年轻人很是不满,甚至算是引起了成功激起了众怒。
毕竟能被警察给弄到这儿的人,就没几个好脾气的,而且身处社会的底层的人,通常也是不计后果的。
说真的,要不是警察就在旁边守着,他前面的几个人恐怕当时就会动手揍他一顿,给他好看。
不过高桥也不大在乎了,毕竟他此时还天真的认为,只要见到自己的律师,轻而易举就能从这里脱身,回归上流社会。
别看他已经不是EIE的社长了,但他还持有不少EIE的股票,还是EIE最大的个人股东。
何况他在上层社会的不同组织里还有许多荣誉头衔和会员身份,拥有庆应的人脉网,拥有一个出身名门,且完全继承了岳父遗产的妻子。
且不说他日后有没有机会再爬起来,起码他不会受穷,也不该在这种地方受罪。
所以不久之后,当早饭送来,他也没有珍惜这个进食的机会,根本就不屑一顾,动都没动一下。
哼,在他的眼里,这样早餐岂是他这样的人吃的?
饭里掺杂着外国产的劣质大米,上面只有两片腌菜和萝卜,就连筷子的漆都已经掉光了,只有底层的穷鬼和贱民才会碰这样像是猪食一样的东西。
所以他除了要了一杯开水喝了之外,把一切都原样不动的还给了警察。
不过,也没过多久,他很快就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了。
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肚子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贵,打饥荒的时候依然会闹腾,会难受,会抽搐。
更是因为他虽然等来了期盼已久审讯的机会,终于可以跟警方的高级干部当面解释误会,投诉那些苛待自己的警察了。
但后面的事儿却没如他所愿那样去发展。
实际上,他既没有见到自己的律师,也没能投诉成功,让那些粗暴对待他的警察倒霉,就此一解心中的恨意。
恰恰相反的是,当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把他当做犯人对待的警部时,听到了不少令他毛骨悚然的坏消息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处境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糟糕太多了。
这并不是什么误会,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