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工坊 · 一号锻造厂】
这里是整个虎头城最吵的地方,但今天,这里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几百名光着膀子的铁匠,围着一个庞然大物,大气都不敢出。
那是一个高达三丈的巨型木制轮轴,连接着河堤外那个直径五丈的大水车。轮轴的另一端,连着一根粗大的铁臂,铁臂下悬挂着一个重达千斤的精铁锤头。
锤头下方,是一块用来当砧板的巨大玄铁石。
“老……老头,这玩意儿真能动?”
铁头手里拎着他那把八十斤的小锤,看着眼前这个巨无霸,眼神里满是怀疑,“俺打了半辈子铁,还没见过锤子能自己动的。”
“哼,井底之蛙。”
公输冶此时换了一身短打,手里拿着一根令旗,站在高台上,胡子翘得老高。
“这是‘天工开物’的力量!是借天地之力为我所用!看着吧,傻大个,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神技’!”
公输冶猛地挥下令旗。
“开闸!放水!”
“轰隆隆——”
负责水闸的工人们绞动转盘。闸门提起,积蓄已久的黑水河水如猛兽般冲向那个巨大的水车叶片。
吱呀——
沉重的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水车动了。
一开始很慢,带着几分迟疑。但随着水流的持续冲击,转速越来越快。
巨大的轮轴开始旋转,带动着那根带有凸轮的铁臂。凸轮转动,将那个千斤重的铁锤缓缓顶起。
举高。
再举高。
到了最高点。
凸轮滑过。
“哐——!!!”
一声巨响。
千斤铁锤重重砸下。
大地猛地一颤。站在旁边的铁头只觉得脚底板发麻,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锤头下,一块烧红的铁锭瞬间被砸扁,火星像烟花一样四溅,窜起一丈多高。
紧接着。
水车继续转动,凸轮再次顶起铁锤。
哐!
哐!
哐!
一下,两一下,三下。
这声音不再是杂乱的,而是变成了某种极具压迫感的节奏。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这黑水河畔强有力地跳动着。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和火星的飞溅。
“神……神了……”
铁头手里的锤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那个不知疲倦、力大无穷的铁锤,眼里满是绝望和敬畏。
“这一锤子下去,抵得上俺砸一百下啊……而且它不带喘气的……”
铁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老茧,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参军,有了这玩意儿,俺是不是就要失业了?”
江鼎此时正站在二楼的栏杆旁,手里依然捧着那个保温杯,看着下面那震撼的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失业?”
江鼎笑了笑,冲着下面的铁头喊道。
“铁头!你想什么呢?这锤子是死物,你是活人。”
“以后这种费力气的粗活,交给它干。你要干的,是精细活。”
“它把铁砸成板,你把板打成甲。它把铁砸成条,你把条磨成刀。”
“这就叫——流水线。”
江鼎指了指那个还在轰鸣的巨兽。
“从今天起,咱们北凉的陌刀,不再是一天一把,而是一天一百把!”
“咱们的板甲,不再是只有军官能穿,我要让黑龙营的每一个兄弟,连屁股蛋子上都包着铁!”
“吼——!!”
工匠们沸腾了。
他们不懂什么流水线,但他们听懂了“一天一百把”。这意味着他们不用再累死累活地抡大锤,却能造出更多的兵器,换更多的工票和肉。
这就是希望。
……
这边的打铁声震天响,那边的帅帐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赵乐正坐在桌前,拨弄着算盘。李牧之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块刚送来的、还带着热乎气的甲片——那是水力锻锤刚砸出来的样品。
“好铁。”
李牧之用手指弹了弹甲片,发出清脆的鸣音,“致密,坚韧。比大晋神机营的甲还要好上三分。”
“东西是好。”
赵乐叹了口气,把账本推到李牧之面前。
“但是夫君,这花销也太大了。”
“公输大师那个水力锻锤,光是修水坝和造水车,就花了两万两银子。还有那个‘真理院’,简直就是个吞金的无底洞。”
“虽然咱们从大楚赚了不少,但也经不起这么造啊。”
赵乐揉了揉眉心,这几天她为了平衡收支,头发都快愁白了。
“而且,我听说……”
赵乐压低了声音,“江参军还要搞什么‘水泥’?说是要烧石头粉,用来修城墙?这也得要钱,要大量的煤。”
“钱的事,我想办法。”
李牧之放下甲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是个纯粹的军人,让他杀人行,让他搞钱真是难为他了。
“不用你想办法。”
帘子一掀,江鼎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铁锈味和煤烟味。
“嫂子,别愁了。这钱花出去了,那是变成了咱们的骨头和肉。存在库房里,那就是一堆死物。”
江鼎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而且,那个‘水泥’必须搞。那是咱们保命的东西。”
“保命?”赵乐不解,“石头粉能保命?”
“能。”
江鼎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敲在虎头城的城墙上。
“嫂子,咱们的城墙是夯土包砖的。虽然结实,但也扛不住大晋那种重型回回炮的轰击,上次咱们炸人家,人家这次肯定带着更狠的家伙来。”
“但是有了水泥,我就能把这城墙变成铁桶。”
“不仅是城墙。”
江鼎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我要在城外,修碉堡。修那种圆形的、只有射击孔、没有死角的碉堡。”
“我要用铁丝网,把虎头城围成一个刺猬。”
“宇文成都这次带来的五十万大军,不是来踏青的,是来拼命的。咱们人少,要是跟他野战,那是找死。”
“咱们得跟他玩——阵地战。”
李牧之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虽然不太懂,但他能感觉到江鼎话语中的那种自信。
“长风,你有把握?”
“有。”
江鼎点了点头,“只要咱们的铁够多,煤够多。我就能让宇文成都把牙崩碎了也啃不下这块骨头。”
“对了,嫂子。”
江鼎突然转头看向赵乐,脸上露出了那副招牌式的奸商笑容。
“钱不够了是吧?”
“是。”赵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有三万两的缺口。”
“没事。”
江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我刚写的‘招商引资计划书’。”
“招商引资?”赵乐愣住了。
“对。”
江鼎嘿嘿一笑,“咱们没钱,但这北凉的土地里有钱啊。煤矿、铁矿,那都是钱。”
“发消息给逍遥王,还有大楚那帮唯利是图的商号。”
“告诉他们,北凉开放‘矿权’。”
“谁出钱,谁就能来包矿山。咱们只收税,还给他们提供保护。开采出来的矿,咱们优先收购,给他们工票。”
“这是……卖地?”李牧之皱眉。
“这是合作开发。”
江鼎纠正道,“地还是咱们的,矿也是咱们的。他们只是出了个‘开采费’。而且……”
江鼎压低了声音。
“这帮商人在北凉投了钱,买了矿,那他们就跟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果大晋打过来,要把他们的矿抢走,你猜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会拼命?”赵乐眼睛一亮。
“不,他们会出钱帮咱们拼命。”
江鼎打了个响指。
“他们会给咱们运粮食,运火药,甚至会去大晋那边搞破坏。因为保住了北凉,就是保住了他们的钱袋子。”
“这就叫——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赵乐看着江鼎,良久,她合上了账本,长叹了一口气。
“江参军,幸亏你是咱们这边的人。你要是去了大晋或者是蛮子那边……这大乾怕是早就亡了。”
“嫂子过奖。”
江鼎拱了拱手,一脸谦虚。
“我也就是个为了能安稳泡个澡、不得不操心天下的俗人罢了。”
“报——!”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
一名斥候满身泥泞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只小竹筒。
“参军!将军!瞎子……瞎子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
江鼎眼睛一亮,“这么快?这才一个月不到啊!”
“不……不是全回来了。”
斥候喘着粗气,脸色有些难看。
“只有瞎子一个人回来了。而且……受了重伤。现在就在医馆,老黄正在抢救。”
“什么?!”
江鼎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瞎子受伤了?必勒格呢?那五十个兄弟呢?
“走!”
江鼎二话不说,掀开帘子就冲了出去。李牧之和赵乐也紧随其后。
那一刻,江鼎身上那股子慵懒和奸滑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
有人动了他的人。
不管是谁,不管是大晋还是西域诸国,甚至是老天爷。
这笔账,都得用血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