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早晨,天还没亮透,余则成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外头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大,但烦人。昨晚又没睡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刘耀祖那双眼睛,那些话,像鬼影子似的,挥都挥不去。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余则成坐起身,点了根烟。烟雾在昏暗的屋里散开,他抽得很慢,一口一口的。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灰蒙蒙的,像块洗褪色的布。
他得做点什么。不能光坐着等刘耀祖查上门来。
硬碰硬不行。刘耀祖是行动处长,手下人多,枪多,关系也硬。正面冲突,他占不到便宜。
得借力。借别人的力,打刘耀祖。
可借谁的力?吴敬中?不行。吴敬中现在虽然看重他,但更看重站里的平衡。刘耀祖是行动处***,手里有实权,吴敬中不会为了他,去动刘耀祖的根基。
毛人凤?更不行。毛人凤眼里只有大局,底下人这些勾心斗角,他懒得管,除非闹大了。
那还有谁?
余则成脑子里闪过一个人——赖昌盛。
对,赖昌盛。情报处长,本地派系的头儿,跟刘耀祖素来不对付。两个人明里暗里斗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让赖昌盛知道,刘耀祖在滥用局里资源,查同僚的家眷……
赖昌盛会怎么做?
余则成眯起眼睛。以赖昌盛的性子,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咬刘耀祖一口。就算咬不死,也能让刘耀祖脱层皮。
问题是,怎么让赖昌盛知道?不能直接说,那样太明显,赖昌盛会怀疑他的动机。得让他“偶然”发现,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挖到的料。
余则成掐灭烟,起身下床。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本子——是他平时记东西用的。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几行字,记着刘耀祖发报的频率和时间,是前几天小李悄悄告诉他的。
他看着那些字,脑子里有了主意。
上午九点,余则成照常到站里上班。
走廊里人不多,几个文员抱着文件匆匆走过,看见他,点点头打招呼。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正要推门,隔壁的门开了。
是周福海,刘耀祖手下的副队长,正往外走。看见余则成,周福海愣了一下,脸上表情有点怪,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余副站长早。”
“早。”余则成点点头,推门进了自己办公室。
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周福海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他才松了口气。
刘耀祖的人已经开始盯着他了。这感觉,像有双眼睛在背后,阴森森的。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头。雨停了,但天还阴着。街上有清洁工在扫水,竹扫帚刮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得抓紧了。
下午两点,余则成找了个由头,去档案室查资料。
档案室在二楼最里头,很安静,只有老张一个人在值班,正趴在桌上打盹。听见脚步声,老张抬起头,看见是余则成,赶紧站起来:“余副站长,您要查什么?”
“随便看看。”余则成说,“最近在整理一些旧档案,想找点参考。”
“您请便。”老张指了指那一排排铁皮柜子,“需要什么跟我说。”
余则成点点头,走到柜子前,假装翻找档案。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门口——他在等赖昌盛。
情报处每周三下午两点半,都要派人来档案室调阅资料,这是惯例。今天该谁来了?他不知道,但如果是赖昌盛亲自来,那就最好。
两点二十,门外传来脚步声。
余则成侧耳听了听——是皮鞋声,很稳,不紧不慢的。他走到柜子另一边,透过柜子间的缝隙往外看。
门开了,进来的是赖昌盛。
余则成心里一松。运气不错。
赖昌盛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他走到老张桌前,敲了敲桌子。
老张赶紧站起来:“赖处长,您来了。”
“嗯。”赖昌盛把文件夹递过去,“帮我调一下上个月码头的进出记录,还有港务局的报备文件。”
“好,您稍等。”
老张转身去里间找资料。赖昌盛站在原地等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眼睛四处看。
余则成知道,机会来了。
他走到柜子最里面,蹲下身,假装找东西。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片——是他事先准备好的,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刘耀祖私用频率查王翠平”。
他捏着纸片,走到赖昌盛刚才站的位置旁边,蹲下身,系鞋带。系鞋带的时候,他“不小心”把纸片掉在地上,正好掉在赖昌盛脚边。
系好鞋带,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转身要走。
“余副站长?”赖昌盛叫住他。
余则成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赖处长?您也在?”
“查点资料。”赖昌盛笑了笑,眼睛往地上瞟了一眼——他看见了那张纸片。
余则成假装没注意,走到另一个柜子前,继续翻找档案。他用余光瞄着赖昌盛。
赖昌盛盯着地上的纸片看了两秒,然后弯腰,捡起来。他看了一眼纸片上的字,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正常。他把纸片折了折,塞进口袋里。
老张拿着资料出来了:“赖处长,您要的资料。”
“好,谢谢。”赖昌盛接过资料,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余则成。
余则成正低着头看档案,没看他。
门关上了。
余则成靠在柜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冰凉冰凉的。
成了。赖昌盛看见了,也捡走了。
接下来,就看赖昌盛怎么发挥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档案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在寂静中回响。
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咚咚咚的,像打鼓。
他知道,这步棋走得险。赖昌盛不是傻子,肯定会怀疑纸片的来历。但怀疑归怀疑,只要纸片上的信息是真的,赖昌盛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打击刘耀祖的机会。
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天还是阴的,云层厚厚的,压得很低。远处传来雷声,闷闷的,像在酝酿一场大雨。
暴风雨要来了。而他,就在这暴风雨的中心。
第二天一早,余则成刚到站里,就感觉气氛不对。
走廊里人少了,说话声低了,连电话铃声都没那么响了。几个文员看见他,眼神躲躲闪闪的,欲言又止。
他走进办公室,刚坐下,电话就响了。
是吴敬中打来的,声音很沉:“则成,来我这儿一趟。”
“现在?”
“现在。”
余则成放下电话,整了整衣领。走到站长室门口时,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不止吴敬中一个人。毛人凤的秘书李主任也在,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看见余则成进来,他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站长,您找我?”余则成关上门。
“坐。”吴敬中指了指李主任对面的椅子。
余则成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他能感觉到,屋里气氛很僵,像绷紧的弦。
“余副站长,”李主任开口,声音很平,“毛局长让我来了解一些情况。”
“李主任请讲。”
“关于刘耀祖处长的事。”李主任翻开笔记本,“有人向局里反映,刘处长滥用局里资源,私用电台频率,动用潜伏关系,调查同僚的家眷。这件事,你知道吗?”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李主任,我也是刚听说。”
“刚听说?”李主任盯着他,“刘处长查的,是你夫人王翠平吧?”
“是。”余则成声音很低,“但我内人已经去世了。”
“我们知道。”李主任点点头,“所以这件事,就更不应该了。人都不在了,还查什么?这不明摆着是找茬吗?”
他没说“有人反映”的是谁,但余则成知道,是赖昌盛。
赖昌盛动作真快。昨天下午拿到纸片,今天一早就捅到毛人凤那儿去了。
“余副站长,”吴敬中开口了,声音有点哑,“这事……你怎么看?”
“站长,我……”余则成低下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处长可能……可能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李主任冷笑,“动用潜伏关系,私用电台频率——这是误会?余副站长,你太善良了。”
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毛局长很生气,说咱们台北站内斗太厉害,影响工作。刘处长那边,局里会处理。你们这边……也要注意,别再出这种事了。”
“是,李主任。”吴敬中也站起来。
李主任走了,门轻轻关上。屋里剩下吴敬中和余则成两个人。
吴敬中走到窗前,背对着余则成,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叹了口气。
“则成啊,这事儿……是你捅出去的吧?”
余则成心里一惊,但脸上装出茫然的表情:“站长,您说什么?”
“别装了。”吴敬中摆摆手,“赖昌盛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连频率、时间都说得一清二楚?站里除了刘耀祖自己,还有谁知道这些?”
余则成没说话。
“我不怪你。”吴敬中走回桌前坐下,“刘耀祖确实太过分了。查同僚的家眷,这犯了忌讳。你这么做,也是自保。”
他顿了顿,看着余则成:“但你要记住,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毛局长最讨厌底下人内斗,这次虽然刘耀祖理亏,但你也有责任——你不该通过赖昌盛,把事情闹大。”
“站长,我……”
“行了,别说了。”吴敬中摆摆手,“这事儿到此为止。刘耀祖那边,我会去说。你这边……最近低调点,别跟他起冲突。”
“我明白。”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
吴敬中看出来了。虽然没明说,但心里清楚。
不过还好,吴敬中没怪他,反而觉得他这么做是自保。这说明,在吴敬中心里,他比刘耀祖重要——至少现在是这样。
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天开始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丝,把世界罩在一片朦胧里。
他知道,这事儿没完。刘耀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肯定不会罢休。接下来的日子,得更小心了。
下午,余则成在走廊里碰见了刘耀祖。
刘耀祖从对面走过来,脸色铁青,眼睛红红的,像熬了夜,又像憋着火。看见余则成,他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那眼神,冷得像冰,狠得像刀子。
余则成想绕过去,但刘耀祖堵在路中间,没让的意思。
“余副站长。”刘耀祖开口,声音很哑。
“刘处长。”余则成点点头,想从他身边过去。
“等等。”刘耀祖叫住他,“余副站长,咱们……聊聊?”
“刘处长有事?”
“有事。”刘耀祖往前走了一步,离余则成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余副站长,昨天档案室……你去过吧?”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去过,查点资料。”
“查资料?”刘耀祖笑了,笑容有点瘆人,“查资料的时候,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丢东西?”余则成装出茫然的表情,“没有啊。刘处长是捡到什么了?”
刘耀祖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摇摇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侧身让开路:“余副站长,请吧。”
余则成从他身边走过,能感觉到刘耀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走得很稳,但手心里全是汗。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他推门进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心跳得厉害,咚咚咚的,震得耳朵嗡嗡响。
刘耀祖知道了。虽然没证据,但心里已经认定了——是他在背后搞鬼。
这下,梁子结死了。
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雨。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刘耀祖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刘耀祖不会放过他,他也不能让刘耀祖继续查下去。
得想办法。想办法保护自己,保护翠平。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布包软软的,带着体温。
翠平,他想,这边越来越危险了。但你别怕,我会保护好你。一定。
远处传来雷声,轰隆隆的,像天在发怒。
暴风雨,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