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上午,刘耀祖坐在办公室里,烟灰缸已经满了。
他盯着桌上那份电报回执,眼神阴沉。昨天他让周福海给大陆各潜伏站发了协查通报,要求留意一个叫王翠平的三十岁左右、河北口音、可能带着孩子的女人。现在回执陆续来了,都是“收到,已安排排查”之类的套话。
刘耀祖把回执扔在桌上,点了根新烟。烟雾升腾中,他脑子里反复琢磨着“王翠平”这三个字。
这个女人,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死了,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天津,意外爆炸。可马奎和李涯当年都查过余则成,都跟这个女人有关。马奎死了,李涯也死了,死得都不明不白。
太干净了。干净得反常。
“处长。”周福海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
“说。”
“天津那边回电了。”周福海翻开文件夹,“咱们潜伏组的人说,天津现在是军管会当家,查不了公开档案。他们私下问了几个老街坊,都说对王翠平没印象。有个老警察说,民国三十八年春天天津乱得很,天天有爆炸枪击,死个把人不稀奇,根本记不住名字。”
刘耀祖冷哼一声:“记不住?一个大活人死了,街坊邻居能一点印象没有?”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福海压低声音,“处长,会不会……这人根本就没死?”
刘耀祖没说话,深深吸了口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明明灭灭。
没死?如果王翠平没死,那余则成为什么要在档案上写她死了?她在哪儿?在干什么?
“让各站继续查。”刘耀祖把烟按熄,“特别是那些从北方逃难过去的人多的地方——广东、福建、江西,还有……西南几省。一个三十岁的北方女人,带着孩子,总得吃饭过日子。只要她露面,咱们的人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是。”周福海记下,“处长,还有件事。”
“说。”
“码头那边,孙队长的人有发现。”
刘耀祖坐直了身子:“什么发现?”
“他们盯的那个当铺伙计阿旺,今天上午又去了码头,还是提着那个小布包。这次咱们的人跟紧了,看见他把布包塞进三号仓库后面的排水沟石板下面。”
“排水沟?”刘耀祖皱眉,“取走的人呢?”
“过了一个钟头,一个苦力模样的人过来,假装清理沟渠,把布包摸走了。孙队长的人跟着他,看他进了码头棚户区。问了下,那人姓赵,在码头扛活好几年了。”
姓赵。刘耀祖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码头苦力,姓赵。
“布包里是什么?”
“没看清。”周福海说,“但孙队长说,看形状像是……装胶卷的盒子。”
胶卷。
刘耀祖想起余则成去照相馆的事。一个副站长,需要亲自去照相馆取照片,还打听胶卷冲洗?
太巧了。
“让孙队长继续盯。”刘耀祖说,“盯紧那个姓赵的,盯紧那家当铺。还有,想办法搞到阿旺发电报的内容。”
“明白。”
周福海走后,刘耀祖站起身,走到档案柜前。他拉开柜门,手指在一排排档案夹上划过,最后停在一个标着“李涯”的夹子上。
他抽出来,翻开。李涯的档案里,有几页是关于天津站时期的工作记录,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被涂黑了。刘耀祖仔细看那些没被涂黑的部分——
“……余则成行为可疑……建议深入调查……”
“……其妻王翠平背景存疑……”
“……马奎之死疑点重重……”
刘耀祖的手指抚过这些字句。李涯到死都在怀疑余则成,怀疑王翠平。
而现在,王翠平“死”了,李涯也死了,马奎也死了。所有怀疑过余则成的人,都死了。
这难道也是巧合?
他合上档案,塞回柜子。转身时,看见桌上那份电报回执,最上面一份是贵州站发来的:“已安排各县市留意王姓女子,有消息即报。”
刘耀祖盯着这行字,忽然想起一件事——贵州那种穷乡僻壤,山高路远,外地女人去了,不容易被找到。
如果王翠平真的没死,如果她想彻底消失……贵州那种地方,不是正合适?
他拿起电话:“接电讯室。”
电话通了。
“老钱,再发一份电报。”刘耀祖说,“致贵州站:重点排查各县乡新近到任的妇女干部、教师、医护人员,特别是从北方来的。查仔细了,不要漏。”
“是,处长。”
挂了电话,刘耀祖重新点烟。烟雾缭绕中,他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王翠平如果活着,她不可能在大城市抛头露面——认识她的人太多。她只能去偏远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而偏远地方,最容易藏人的就是西南几省:贵州、云南、四川。
这些地方山多路险,消息闭塞,外地人去了,改个名字,编个来历,很难查证。
刘耀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划过西南那片区域。贵州、云南、四川……这么大地方,找一个改了名字的女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再难也得查。
下午,孙队长来了,脸色凝重。
“处长,邮局那边的电报内容搞到了。”他把几张抄录纸放在桌上。
刘耀祖拿起来看。都是些商业往来电报,乍看没问题,但有一封引起他注意——
“致香港九龙贸易公司:新茶样品已寄出,请查收。另,老家来信说三婶病重,盼归。”
“三婶病重?”刘耀祖皱眉,“冯掌柜在福建还有亲戚?”
“查了,冯掌柜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南洋,没什么三婶。”孙队长说,“而且这封电报是十天前发的,昨天阿旺又去发了封,内容差不多,还是‘三婶病重’。”
刘耀祖盯着那行字,脑子里飞快转着。
商业电报里夹带这种家长里短,本来就不正常。还反复提“三婶病重”……
这会不会是暗语?
“老家”指哪里?“三婶”指谁?“病重”又是什么意思?
“处长,”孙队长又说,“还有个发现。昨天余副站长又去了趟照相馆,这次不是取照片,是买了卷新胶卷。”
“买了胶卷?”刘耀祖眼睛眯起来,“他一个副站长,需要自己买胶卷?”
“我也觉得奇怪。”孙队长说,“而且他买的是那种小尺寸的胶卷,照相馆伙计说,一般只有搞专业摄影的才用那种。”
专业摄影?余则成什么时候搞过摄影?
刘耀祖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胶卷、当铺、电报、码头、姓赵的苦力……这些碎片正在慢慢拼凑成一幅令人不安的图画。
“继续盯。”刘耀祖声音低沉,“特别是余副站长,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还有那个姓赵的苦力,查清楚他的背景,看他跟余则成有没有过接触。”
“是。”
孙队长走后,刘耀祖走到窗前。外面天色渐暗,乌云压得很低,要下雨了。
他想起自己刚进军统时,教官说过的话:“干咱们这行,最怕的不是敌人厉害,而是自己人里藏着敌人。”
余则成会是那个藏着的人吗?
如果是,那他在台北站,在吴敬中身边,在毛人凤眼皮子底下……会带来多大的危害?
刘耀祖不敢想。
但他必须查清楚。不惜一切代价。
窗外,第一滴雨落了下来,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刘耀祖看着雨滴顺着玻璃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王翠平、胶卷、当铺、电报、码头……
这些线索,像这些雨痕一样,看似杂乱,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要做的,就是顺着这些痕迹,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