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声。
路人被驱散,惊异的回头看去。
车灯迎着暮色,厚实的车胎碾过石板,在路人惊讶和艳羡的目光里,完全属于奢侈品的西洋车利落的完成侧方停车,停在路边。
少年踢开车门,修长挺拔的身影踏上北坊的街面,红瞳看看即将落下的太阳,又转向仍在营业的西点店。
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冷漠,目光从不在多余的人身上停留,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环境如何,别人的反应怎样,人间的喜怒悲欢——似乎全都与他无关。
他存在于此,却活在与旁人不同的世界里。
人们又觉得他极为孤僻,容貌出众到轻而易举的就能成为视线焦点,开着完全不必要的奢侈品,说明也不缺乏金钱。
可他却是独自一人出现,没有司机,没有随行的仆人,更没有理论上应该陪在身边的女孩。
在这样孤独的暮色里,身边居然连个朋友都没有。
无人敢与他搭话。
因为少年的服饰带有灰烬物流的标识,气质也不像那些和善的初级信使,应当是真正的修行者。
他没有市井江湖的烟火气。
槐序走到西点店橱窗前,店里的姑娘甚至不敢和他说话,拿着账本,一时有些愣神。
她不明白这样独特的人,以这种气势汹汹的架势过来,是要做什么。
难道这里有他的仇人?
冷漠孤僻的少年从兜里抽出手,纤细修长的手指举在半空,西点店姑娘的心也跟着提起,甚至幻想出一部跌宕起伏的言情故事,包含江湖仇杀、蛋糕姑娘的幻梦……多种复杂的要素。
她紧盯着那根手指,在极为短暂又极为漫长的瞬间,猜测着来者的真正目的。
期待着,他会指向何物。
犹豫不决的手指在半空悬停一小会,果断的指向某处,姑娘也满怀期待的看过去。
会是什么?
冷漠孤僻的美少年指向——店里的最后一份奶油蛋糕。
“我要水果蛋糕。”槐序语气平静,理所当然。
“啊?”
姑娘有些错愕,转眼又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一边问候客人还有什么需求,一边麻利的去打包。
冷漠孤僻的神秘少年却喜欢吃甜品。
这种反差的感觉刚好戳中她内心的柔软,一时间好像被月老拿铁索捆了几圈,喜欢的恨不得以大姐姐的身份把人抱进怀里揉搓。
但槐序并不理会她,红瞳冷漠的目光抗拒着一切好意,目视着对方把想要的东西打包好,提着盒子就准备离开。
他的执行能力一向很强。
在赤蛇那边想起人贩窝点一事,决定之后要去清扫,他直接就开着车在北坊转悠几圈,排查一下地址,确认记忆是否有误。
结果是没什么问题。
北坊的几个窝点还在他印象里的位置,尚未转移过。
之后再依次排查南、西、东三个坊区。
等到稍微修行几天,学会新拿到的法术,就可以去突袭一波,赚点助益修行的补品,同时完成从良的承诺。
反正,折磨恶人,残杀人渣,不算违背诺言。
突袭一个窝点,可以同时赚取血祭回馈、劫气和属性点,一举三得。
至于解救被拐儿童……顺手的事。
开着车转一圈忙完正事,又累又饿。
路过西点店,瞥见还在营业,槐序就想着买点甜品尝尝。
本来他今天的计划是去南坊的‘兴盛楼’吃饭,那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尤其擅长料理羊肉,招牌菜有炙云鲸、九重山、云楼月……
味道很好,很有特色。
这几天忙于正事,过的极为紧凑,一直抽不出空去品尝美食。
今天刚有些兴致,就被安乐搅扰了。
让她烦了一路,撵又撵不走,骂也全当耳旁风,嘀嘀咕咕的在他耳朵边上念经一样讲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气的他半点胃口都没有。
还是吃点甜品吧。
这间铺子前世好像来过几次,没有掺什么狠料,而且比较干净,东西都是当天做。
来的也挺巧,居然还没关门。
槐序坐回车里,合上车门,隔绝外界的嘈杂。
少年在黄昏的光影里侧身将蛋糕稳妥的安置在右侧的座位,而后规规矩矩的坐回驾驶位,整整衣襟,扯扯袖口,对着玻璃拨弄头发,又闻闻身上有没有异味。
他有个很不错的计划。
先舒服的洗个澡,把衣服和身体都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坐在桌子前面,一边欣赏天上的月光,一边品尝新买的水果蛋糕。
等到吃完甜品,刚好可以安稳的睡一觉。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不会有噩梦,也没有杂音,一整夜都能睡得安稳。
他的睡眠很浅,稍微有一点动静就要被惊醒,有时还会应激的寻找‘敌人’,永远都睡不踏实。
噩梦更是常有的事,一夜来来回回要醒很多次。
夜里有时惊醒,一时半会又睡不着,就只能呆呆的坐着,凝视着黑暗又陌生的房间。
有点难受。
却没什么好办法。
修行到一定境界后,倒是可以免于睡眠。
但现在,他只能忍着。
希望这个蛋糕的味道好一些,能够在填饱肚子之余,让他对漫长的夜晚多出几分耐心,焦虑和噩梦稍稍远去。
黄昏的余晖照着少年的脸庞,人前的冷漠稍稍松懈,显出几分柔和,他眸光低敛,红瞳凝视着长街,隔一会又回过神瞧瞧手边的蛋糕,心情似乎也变得不错。
槐序握住钥匙,准备发动车子,余光却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橱窗前站着一个女孩,黄昏的暮色衬得她身形单薄,孤独的像是一只离群的红色小鸟。她微微低头,眸子似乎在凝视着某处——那里原本应该摆有什么东西。
是迟羽。
“不好意思,已经卖完了。”
店员歉意的说:“最后一个刚卖出去。”
迟羽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的凝视着空荡荡的柜台,又抬头看看天气——今天晴朗无云,月亮已从东方升起,黄昏的余晖暗淡了,几颗亮闪闪的星星挂在天上。
不是雨天。
不适合去海边,更不适合去哭泣。
没有雨水的话,眼泪会被人看见。
她已经21岁,是独当一面的中级信使,年纪轻轻就成为‘精锐’,大师有望,甚至近期还带着几个后辈,担任着‘老师’式的角色。
她已经变成曾经憧憬的前辈了。
所以,不可以哭。
哪怕今天是她们的忌日。
前辈临死前说过,不要在她们的忌日里哭泣。
因为前辈觉得,她哭起来会很难看。
但是,喜欢吃的东西卖光了。
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很不顺利。
熬夜写出的稿子没能讲完,纠纷未能调解,好意劝解也变成误人子弟……
后辈们打成一片,而她却只能在旁边看着,前辈式的可靠形象始终没有树立起来。
永远在状况之外。
连说话都经常被人打断。
本来想着先去祭奠朋友,却在坟地碰见朋友的妹妹也来祭奠逝者。
那个孩子恨她,质问她为何当初死的不是她。
坟地的气氛冷的像是当初那个晴朗的白日,午后的阳光如血一样妖冶。
她挑着临近黄昏的时间过去,也存着几分侥幸,想着在这个时间兴许不会像往年一样碰见那个孩子——但她发现,对方一整天都会在那里等待着。
那个孩子在早上过来,呆上一整天,到临近黄昏也不会离去,长久的凝视冰冷的石头,好像一个失乡的亡魂。
想要在这一天的忌日里避开对方,完全是痴心妄想。
她只能在那种诡异的氛围里完成属于自己的祭奠,然后逃一样的离开。
本想通过吃点东西来排解一点忧伤,就来到最熟悉的甜品店。
最喜欢的蛋糕却恰好卖完。
她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柜台,一时有些发愣。
……今天为什么不是雨天?
“您,要不要看看其他的店?”
店员只觉得这位冷美人实在不好相处,从过来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以前都是买了东西就走,这次恰好卖完了,她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该不会要找麻烦吧?
迟羽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孤独地走向长街的一侧。
火红的眸子仿佛木炭燃尽前的最后一点余光,眺望着即将落下的太阳,意外瞥见路边还有一辆车子停着。
她没有在意,就这样孤单的走着。
黄昏暮色,一人独行。
车子发动起来,发出恼人的喇叭声,毫无顾忌的从她身边开过去,打开的车窗里丢出个什么东西。
迟羽下意识用法术接住,让那个东西稳稳当当的悬停在半空,朝车内看了一眼,意外瞥见一双熟悉的,冷漠又孤僻的红色眼瞳,少年非常讨厌的盯着她。
“槐序?”她既惊讶又哀伤,第一反应是去摸眼角,确认有没有泪水。
但槐序并没有理会她。
少年冷漠的眼神一闪而逝,车子毫无停留的向前,仿佛他只是随手丢个垃圾。
车子开远了。
迟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远的黑色车子,很快就连车灯发出的光线也望不见。
那辆车肆意的疾驰,拍着喇叭,却又没有碰到过任何行人,灵活的像是一条鱼。
鱼游进孤独的黑夜里。
水果蛋糕稳稳当当的飘在半空,一点点落到她的手上,发冷的指尖触碰盒子,还能感受到几分温暖,心与眼都在酸涩。
对视的瞬间,迟羽便察觉槐序的眼神透着疲惫和隐约的哀伤——蛋糕应是他慰籍心灵的晚餐。
可是,他却以冷漠的态度,讨厌的盯着她,把自己的晚餐让出来,让出一份温暖。
她抬头,长街却不见少年的影子。
那个被她单方面认为与自己很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少年,他在黄昏驾车独自远去,不给人留下任何感谢他的机会。
如果追上去,他大概也会说:‘自作多情,什么蛋糕?我不想吃了,随手丢个垃圾而已!’
一如既往的不坦率。
黄昏已尽,黑夜吞没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星光闪烁着,看不见云彩,一轮残月高悬于天际,雨天并未到来。
迟羽迈步向前。
提着甜甜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