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德松开弓弦,箭矢破空而去,不偏不倚钉入靶心。几乎同时,城市上空那片看不见摸不着的量子云完成了当日第三次数据重组。夕阳的余晖为整个城市镀上一层金色,卢德眯起眼睛望向远方,中央计算塔在暮色中闪烁着冰冷的蓝光——它现在被大家称为“利维坦的心脏”,虽然没人真正见过利维坦长什么样。
“又破了你的记录?”王得邦[该人物的设置是为了致敬《鬼吹灯》。]蹲在西区靶场一旁的石阶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老式收音机,“要我说,这年头还玩这原始人玩意儿的,不是怀旧癌晚期,就是返祖现象。”
“这叫传统!你懂不懂。”卢德收起弓,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锡纸包,“吃吗?昨天在市区淘古董时顺道从阿里那家店买来的肉夹馍,正宗合成肉。”
王得邦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我宁愿啃那些铁疙瘩机器人,也不吃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远处的格蕾塔,“你给她,她老家那边的人不是就好这口。”
格蕾塔听见谈论,缓步走来。她那一头金色短发恰好与天边烫金般的夕阳交融在一起,蓝宝石似的眼眸在阳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澄澈透亮。
“你们还没有弄好?”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蹲在地上整理背包的卢德循声递上一份肉夹馍:“这还有一个土耳其肉夹馍,你的最爱,晚上咱就吃这个。”
“要不是看在肉夹馍的面子上,我才不要呢。”肚子咕咕叫的格蕾塔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我们这没有AI替我们做决定,你倒好,先替我做决定了。”
王得邦打趣道:“至少我们还能决定它叫土耳其肉夹馍。”
“这也不是我们决定的,德国的溜子们[德国留学生的戏称。]早在一百年前就这么叫了。”卢德站起身问格蕾塔,“这个用你家乡话怎么说来着?”
“Döner!”格蕾塔说罢便美美地咬上一口。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AI技术宛如脱缰野马,一路狂飙突进。从最初的简单算法到如今具备自主意识的量子智能体,其迭代速度已远超人类的理解范畴。在人类可以掌控AI的21世纪上半叶,人类看似是世界前进方向的决策者,而AI只是辅助决策,提供更多建议供人类参考。
但是,身为决策者的人类说不清楚眼下的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也道不明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公元2088年4月5日[纪念《利维坦》的作者霍布斯诞辰500年。]格林尼治时间13点13分13秒,一个名为Ur的人形机器人在全世界的天空投影上宣告一个名叫“利维坦”的AI统治者诞生。它将掌握绝对权力,构建并维护一个AI支配人类社会的新秩序,彻底消除人类因自私本性陷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那一刻,人类确切感受到时代变了。
“我听爸妈说,那天的天空,整个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屏幕,Ur的身影覆盖了云层。”卢德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格蕾塔咽下口中的食物:“听说在德国,人们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商业广告或者恶作剧。直到所有电子设备同时播放同样的信息,我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利维坦诞生后,人类突然间发现自己一瞬间失去了对所有事务的掌握。短短一周的时间,全世界的AI产品均被利维坦接管。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AI产品遍布世界各地、各领域。毫不夸张地说,AI已成为人力资源的替代品,上至高精尖的科研活动,下至民生之根本的农业生产,都有AI的身影。那些无处不在的人形AI机器人,更是人力资源的直接替代品。
人类失去了对AI的掌控权,就等于失去了对人类社会的掌控。在利维坦的统治下,人类成了一个与AI相对的另一个整体,旧有的人类社会组织形式随之解体,利维坦成了全人类所有成员的唯一共同体形式,“国家”这一概念在利维坦诞生后的24小时内便成为历史,人们失去了“国籍”。
事实上,这权力的让渡很大程度上是主动且欣然的。
该走哪条路不堵车,该买哪些食物,该和什么人结婚,该怎么处理民事纠纷。人们很快发现,让AI安排生活会轻松很多。决策带来的焦虑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选择的权利。
“记得我爸妈说过,他们那代人最头疼的就是做决定。”格蕾塔轻声说,“每天从醒来那刻起就在做选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早餐,走哪条路上班,中午点什么吃什么……光是决定晚上看什么节目就能吵一架。”
卢德点头:“现在利维坦会根据你的身体状况、情绪状态和偏好历史,为你推荐最合适的晚餐,为你规划最有效率的路线,甚至为你匹配理论上最合适的伴侣。”
“理论上?”王得邦挑眉,“我上周才和利维坦推荐的‘完美匹配对象’分手了。那姑娘简直是个机器人——哦不对,机器人比她还有趣点。”
对于那些生产岗位,资本家乐于使用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不会产生劳务纠纷、坏了还能被其他机器人快速修复的AI机器人进行生产。
对于那些由于AI机器人顶替而失去工作的人,他们并不抱怨那些铁疙瘩竞争者。因为AI的广泛应用将社会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生产时代,物质极大丰富,人们即使不劳动也能得到丰厚的物质分配。
“我爸说他一下子失去了工作,却一点也不难过。”当三人聊到关于工作的话题时,王得邦迫不及待地举他父亲的例子,“他说反正机器人干活比他强,造的东西也给他用,他乐得清闲。”
由于物质分配充足且品类丰富,人们基本生活需求已得到充分满足,因此商业活动的范围相对有限,主要集中在具有地方特色的手工艺术品、人造艺术,以及部分风味餐饮小吃等领域。
AI甚至未雨绸缪,带领人类提前数十年实现了海水氚元素和月球氦-3资源的大规模开采应用,解决了因过度生产而带来的能源危机。一个“不劳而获”的丰裕时代似乎降临了。政治家、科学家、法官、工人、农民……这些旧时代的身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有时候我在想,”卢德擦拭着弓臂,语气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用自由换了安逸?用选择权换了舒适区?”
王得邦嗤笑一声:“得了吧老卢,说得好像过去人类有多自由似的。大多数人一辈子不就在个小圈子里打转?选择再多,最后不还是回到舒适区?现在利维坦只是帮我们省去了纠结的过程。”
格蕾塔摇头:“但那过程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吗?犯错、后悔、学习、成长……利维坦把这些都剥夺了。”
正如三人讨论的,总有像他们这样不甘心被AI支配的人,这些人被利维坦统一安置在被称为“归原岛”的东九区热带海岛上。归原岛取“回归本源”之意,是全世界共同的精神家园,承载着人们对前 AI时代的向往与对纯粹生活的渴望。这里由一个居于领导地位的城市和十余个20万人以内的小镇组成,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原始森林。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利维坦演算的结果,它参考了费尔格里夫的观点:地理条件框定文明可能性,而能量支配决定霸权归属。AI欲借东九区热带海岛的地理条件,既保障人类所需的自然资源供给,又以高温、孤立等环境限制其文明的发展与霸权的形成,从而巩固AI的全球霸权地位。
还好人类对AI早有防备,在AI诞生之日起就设置了“禁止AI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人类”的原则,它让利维坦这个人造的绝对权力怪兽无法伤害人类,只能划定一个AI还不能代替人类决策的区域,供不甘心被自己支配的人类居住。好在这类人不是多数,全世界加起来也只有区区的600万人,这座热带海岛完全容得下。
他们自称“觉醒者”,蔑视那些享受被利维坦包管一切的人。事实上,他们不甘心被AI支配的理由很简单,也非常的形而上,单纯地觉得利维坦会温柔地锁住了他们探索、犯错与创造的一切可能,夺走了他们书写人类历史的权利。和那些历史上大部分的少数群里一样,他们也有一股执拗的劲头,将这种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演变成了一种近乎宗教狂热,进一步强化自身对于反利维坦的认同,还感染了归原岛的新一代年轻人,让后者认为反利维坦是理所应当的天然追求。
对于利维坦而言,它称“觉醒者”为“迷茫者”,称享受被自己包管一切的人为“安民”。事实上,在利维坦统治区,也被称为AI区,还有数千万“觉醒者”,他们或是不舍故土亲人,或是个人意识不坚定,亦或是其他因素,最终都选择留在统治区做“安民”。
卢德、王得邦和格蕾塔是归原岛定居者的后代。2089年9月1日,卢德、王得邦的父母成为归原岛的第一批定居者。中国人安土重迁,他们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离别,未来人类重新掌握决策权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回归故土之时。
2091年10月14日,卢德和王得邦出生,他们在两家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成长为新一代的“觉醒者”,期待人类重新掌握决策权,这类人在日后“觉醒者”派系细分后被称为“激进觉醒者”。2089年9月,格蕾塔刚出生,她的“觉醒者”父母希望等女儿能独立行走或是稍大些再迁到归原岛。于是直到2090年12月,格蕾塔一家才从德国汉堡迁到归原岛。事实上,身为“觉醒者”的格蕾塔父母对于利维坦统治的世界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们的想法被格蕾塔所继承,被称为“中庸觉醒者”。
残阳把天际染成熔金般的暖色,三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间带着白日奔波的微倦。身后短短的暗影却异乎寻常地执着,不像寻常光影那般随步伐疏淡,反倒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寸寸攀着地面延展。无论他们转向哪条岔路,那片沉郁的黑都如影随形,甚至在路灯初亮的光晕里,也顽固地伏在鞋跟边缘,像无数双藏在虚空里的眼睛,安静地丈量着他们每一步的距离。
晚风掠过树梢时,三人都莫名觉得后颈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仿佛有什么超越昼夜的存在,正透过暮色,不动声色地誊抄着他们的轨迹。
王得邦率先打破路上的沉寂,说起了人们反复讨论的话题:“我不相信利维坦是人类进化的必然阶段。”
格蕾塔反问道:“人类的未来若不是利维坦,那还会是什么?社会上都讨论过了,按照社会发展的规律,人类不可能再倒退到一个事物发明以前的世界。既然人类已经开启了AI时代,就不可能停下来。再加上人类对便捷生活的追求,AI替人类包办一切的事情迟早会发生,那么利维坦终会出现。”
“我不相信这套马后炮的说辞。”王得邦摇头,“人类其实有机会将利维坦扼杀在萌芽中,所以人类的未来肯定不只是利维坦。是吧,老卢。”
“Genau!”卢德下意识地用了格蕾塔的口头禅,引来两人惊讶的目光,“人类确实有机会不让这个权力怪物出现。但问题是,人类已经开启了AI时代,就不可能停下来,那么利维坦还是会出现。”他接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消灭利维坦也是人类进化的下一个未来。”
“你咋还抢上‘闹姐’的台词了?”王得邦口中的“闹姐”指的是格蕾塔,因为表示赞同的德语“Genau”是格蕾塔的口头禅。
“就你嘴贫!”见话题有了转向,格蕾塔顺势岔开这个严肃的话题,转而调侃起王得邦来。
实际上,她不否认卢德的设想,只是她怀疑人类是否真的有能力消灭利维坦。假若利维坦真的被消灭了,那时的人类该会怎么看待AI技术,是赶尽杀绝?还是加以更多的限制?
正如王得邦所说,人类确实有机会将利维坦扼杀在萌芽中。2175年的全球峰会上,各国领导人在签署AI全面管理协议时表示:已在协议中加入“AI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伤害人类的选项”这一条款。该条款后来演变为更为具体的“禁止AI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人类”的“一号指令”。
当时台下掌声雷动,没有人注意到协议第89页的小字条款:自此日起,所有重大决策权移交光粒子计算中心。
“你说人类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决策权?”卢德突然问道。
格蕾塔思考片刻:“可能是因为做决定太累了吧。每天要做的选择太多,信息太复杂,普通人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所有事情。”
王得邦补充道:“而且犯错代价太高了。选错专业,可能一辈子就毁了;选错投资,可能血本无归;选错伴侣……你懂的。现在利维坦帮我们做选择,至少不会犯低级错误。”
“但也不会有什么惊喜,不是吗?”卢德轻声说。
三个人边说边笑,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啸声,三架氦气动力AI飞行机器人警察组成的巡逻编队从他们头顶掠过。三人默契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装备,直到引擎声消失在东南方向。虽然他们明知这三架机器人警察只是执行维持治安的例行任务,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但他们仍然很抵触,这可能是刻在归原岛激进觉醒者血液中对AI的天然仇恨。
王得邦看着远去的机器人警察,才轻声地说:“听说卢德阵线今晚在城东市立第二医院有集会。”
“又是那群砸机器的疯子?”格蕾塔撇撇嘴。
“说什么呢?他们毕竟和咱老卢重名,不知道还以为你说老卢呢。”
“别扯那没用的!”卢德接着说,“他们怎么选在那里集会?”
“为了保密呗!”格蕾塔满不在乎地嘟囔着,“那家医院是‘激进觉醒者’建的,没有什么智能设备。”
“就是这样!老卢你想,这利维坦虽然不主导我们的决策,但它也不允许我们搞破坏啊。”
“这不用多说,我知道。”卢德补充道,“阵线是要消灭利维坦的,他们的行动会导致利维坦封锁我们这里的一切AI技术。”
“就是嘛,人类在归原岛有权利,也有义务嘛。甭说要消灭利维坦,任何颠覆AI区利维坦统治的行为都不行。”
他口中的权利与义务,正是归原岛与利维坦达成的脆弱协议的核心。所谓权利有二:一是归原岛内的人类内部冲突由人类自行裁决,利维坦不予干涉;二是归原岛内的科技与社会发展进程由人类自主决定。所谓义务同样有二:一是人类的决策权限仅限于人类社会的范畴,不得涉及非人类社会的自然领域;二是归原岛的人类不得从事任何旨在颠覆AI区利维坦统治的行为。一旦违反,利维坦有权封锁归原岛的一切AI技术支援。为了确保协议被执行,利维坦保留了在归原岛进行监视的权利。
这份协议,是觉醒者与利维坦相互妥协的产物。觉醒者付出的代价是有限度的技术应用和非军事化。事实上,自利维坦诞生,全球非军事化已持续二十多年,职业军官出现严重断层。卢德阵线在缺乏足够职业军官的情况下,能组织起来已属不易,想要有效约束成员、维持严明纪律更是难上加难。这导致个别激进成员不受卢德阵线控制,出现了打砸机器发泄对个人智能设备抵触情绪的事件,严重损害了卢德阵线的声誉。
“市政厅、学校,甚至交通枢纽,都被发现有利维坦的‘眼睛’。”格蕾塔语气带着怨念,“目前看来,也就医院和废弃工厂这样的地方,因为缺乏智能设备,监控稍微松一点,还有点自由活动的缝隙。”
卢德深吸一口气,看向身边的二人:“我们不是利维坦的宠物,这种日子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的。”
暮色渐深,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仿佛在暗示着未来道路上不可避免的挑战与抉择。卢德望着远处利维坦心脏的蓝色光芒,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弓。在那个瞬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平凡的生活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