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乡村小说 > 荆州,荆州! > 第二百三十一章:质量与产量的天平

第二百三十一章:质量与产量的天平

    一九八四年三月,武陵山的春天来得迟,但车间里那台德国磨床已经连续运转了五十六天。DG-300的机床灰漆面上蒙了一层极细的油雾,操作面板的按键边缘开始发亮——那是无数手指反复触摸的痕迹。旁边的生产记录板上,红色的数字每天更新:已完成德国订单拉刀8把,合格7把,报废1把。

    报废的那把是第三把。原因不是机床问题,也不是操作问题,是材料——德国发来的第二批棒料中,有一根内部有肉眼不可见的微小夹杂物。精磨到最后一刀时,夹杂物崩出,在刃面上留下一个0.001毫米深的凹坑。按照验收标准,这就是废品。

    “七千马克。”陈德海看着报废报告上的数字换算,手在抖,“就这么没了。”

    “材料问题,不是我们的责任。”技术科长老周说,“按合同,我们可以向克劳斯公司索赔。”

    “但不能索赔。”谢继远放下报告,“施密特工程师离开前说过,他们这批材料是从意大利分包商采购的,本身就有风险。如果我们索赔,可能影响后续合作。”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窗外,山桃花开了几朵,在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发抖。车间的排风扇把煤油冷却液的气味送进来,混着初春泥土的腥气。

    “所以我们要自己消化这个损失。”陈德海的声音发苦,“一把刀的成本,材料占百分之四十,砂轮占百分之三十,工时占百分之三十。七千马克,合一万七千人民币——咱们厂现在账上的流动资金,也就这个数。”

    这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是压在每个人心上的石头。德国订单带来希望,但质量的严苛要求,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把刀的报废,都可能让这个刚刚起步的事业夭折。

    “问题不在这一把刀。”谢继远站起来,走到窗前,“问题在于,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掌握材料检测的主动权。德国人给什么料,我们用什么料。好,我们就成;不好,我们就废。这不是长久之计。”

    “可我们能怎么办?”老周推了推眼镜,“材料分析需要光谱仪、金相显微镜、硬度计……一套下来,最少二十万。咱们买不起。”

    “买不起设备,就建立方法。”谢继远转过身,“王师傅不是能用耳朵听出轴承预紧力偏差吗?能不能也用土办法,在加工前判断材料有没有问题?”

    他把问题带到了车间。

    王有才正带着徒弟赵建国调试新到的立方氮化硼砂轮——这批是从香港辗转买到的日本货,一片就要一千二百元,比德国砂轮还贵。听到谢继远的问题,他放下手中的百分表,想了想。

    “材料的好坏,加工时能感觉出来。”王有才说,“好材料,切削声音稳,铁屑颜色均匀;坏材料,声音发‘飘’,铁屑颜色深浅不一。但这个感觉……要到精磨阶段才明显。那时候已经晚了,料已经废了一大半。”

    “能不能提前?”谢继远问,“比如,在粗磨之前,做个简单的测试?”

    王有才走到料架前,拿起一根待加工的德国棒料。直径Φ20毫米,长300毫米,表面已经经过德国那边的粗加工,闪着冷灰色的金属光泽。他让赵建国把料装夹在车床上,不是磨床,是那台老C6160。

    “车一刀试试。”王有才说,“不用多,就车掉0.1毫米的外圆,看看铁屑和声音。”

    车床启动。普通的硬质合金车刀接触德国特种钢,发出尖锐的“嘶嘶”声。铁屑是暗红色的,连续卷曲,像弹簧一样整齐地盘在刀架上。

    王有才闭着眼睛听。半分钟后,他叫停车床,从铁屑槽里捡起一段铁屑,对着光看。“材料均匀,组织致密。”他判断,“是好料。”

    “但如果材料内部有夹杂物呢?”谢继远追问,“表面车一刀,不一定能发现。”

    王有才沉默了。确实,微小夹杂物往往藏在材料内部,表面加工发现不了。

    这时,小陈从工作室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份传真:“谢厂长,望城工从北京发来的资料——关于材料无损检测的低成本方法。”

    传真纸有十几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简图。望城在附言里写:“爸,我们所里最近在搞‘适用技术推广’,这是整理出来的一些土办法,供参考。”

    方法一:敲击法。用特制的小锤敲击棒料不同位置,通过声音的频率和衰减特性判断内部缺陷。需要建立标准声音数据库。

    方法二:温差法。对棒料一端加热,用红外测温仪监测热传导过程。内部有缺陷的位置,热传导会异常。

    方法三:磁粉法。对铁磁性材料充磁,撒上磁粉,缺陷处会有磁粉聚集。这个方法最成熟,但需要充磁设备和观察经验。

    “磁粉法可行。”王有才眼睛一亮,“咱们厂探伤室有老式的磁粉探伤机,修修能用。就是观察……需要好眼力。”

    “眼力你有的。”谢继远当即决定,“马上修复设备,建立材料入厂检测流程。所有德国来的料,先过这一关。”

    修复那台苏联产的旧磁粉探伤机花了三天。王有才带着钳工班,把锈蚀的线圈重绕,把老化的电路板重新焊接,把漏液的磁悬液槽补好。开机测试时,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苏醒的老兽。

    第一根待检棒料充磁,喷上白色的磁悬液。在紫外线灯下,料身发出幽蓝的光,磁粉在表面形成均匀的涂层。王有才戴上深色护目镜,一寸一寸地检查。

    “这里。”他指着一个位置。肉眼什么都看不见,但在紫外线灯下,那里有一处极细微的磁粉聚集——像雪地上被风吹出的一个小漩涡。

    标记位置,切开检验。果然,在皮下0.5毫米处,有一个直径约0.03毫米的硅酸盐夹杂物。

    “如果没发现,精磨到这里,这个夹杂物崩出来,又是一把废刀。”王有才摘下护目镜,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已经连续看了六小时。

    建立了入厂检测,报废率开始下降。第四到第八把刀,全部合格。

    但产量又成了问题。德国订单二十把,交货期六个月,现在过去三个月,完成八把,按这个速度,勉强能按时交货。但克劳斯公司上周又发来传真,询问能否提前——他们有个客户的生产线改造提前了,急需这批刀具。

    “提前多久?”谢继远问。

    “一个月。”陈德海指着传真,“也就是说,剩下的十二把刀,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平均每月四把,比现在快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听起来不多。但高精度加工不是拧螺丝,每一把刀都需要至少四十小时的净加工时间,这还不包括检测、调整、砂轮更换。百分之三十的提速,意味着要把每一道工序的时间压缩到极限,意味着工人要更长时间盯着机床,意味着质量风险成倍增加。

    “能不能接?”所有人都看向谢继远。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到车间,站在那台德国磨床前。机床正在精磨第九把刀,主轴以每分钟四千转的速度旋转,冷却液喷出淡蓝色的雾。赵建国坐在操作台前,眼睛盯着屏幕,右手搭在手轮上,随时准备微调。

    这个年轻人已经连续值了四个夜班。眼袋发青,但眼神依然专注。

    “建国,”谢继远轻声问,“如果提速百分之三十,你觉得行吗?”

    赵建国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盯着屏幕:“行。但要有两个条件:第一,砂轮供应要跟上,现在一片砂轮磨两把刀就废了,提速后损耗更快;第二,检测要跟得上,加工快了,检测不能省时间,不然出了废品更耽误事。”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钱,和人力。

    砂轮一片一千二,十二把刀至少需要十片——一万二。检测需要更多的人手,但现在技术科就五个人,已经连轴转了。

    那天晚上,谢继远给北京打了长途。不是找望城,是找望城的领导——航空航天实验所的郑培民副主任。电话通了,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德国订单要提前,需要技术支持。

    郑培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老谢,我们所里最近在试点‘星期日工程师’制度——允许技术人员周末去地方企业提供技术服务,收取合理报酬。你们如果需要,我可以组织一个小组,每个月去武陵山一次,帮你们解决技术难题。至于费用……”他顿了顿,“可以用技术协作费的形式,从你们给所里的液压件货款里抵扣。”

    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北京的技术人员有了实践平台和额外收入,“701”厂得到了急需的技术支持。

    第一个“星期日工程师”小组在三月中旬到达。三个人:一位是材料专家,五十多岁,姓吴,带来了一套便携式超声波探伤仪,比磁粉法更先进;一位是数控编程高手,三十出头,姓刘,专门优化加工参数;还有一位是质量控制工程师,四十多岁,姓张,帮“701”建立完整的质量追溯体系。

    他们的工作方式是:周五晚上坐火车到省城,周六一早坐长途汽车进山,周六周日两天在车间工作,周日晚上离开。时间紧,任务重,但效率极高。

    吴工用超声波探伤仪重新检测了所有库存的德国棒料,又发现了三根有潜在缺陷的材料。“这些料不是不能用,”他解释,“但需要调整加工策略——避开缺陷区域,或者改变切削方向。”

    刘工花了两个下午,重新优化了DG-300的加工程序。他把精磨过程分成四个阶段,每个阶段用不同的切削参数组合,既保证精度,又把总加工时间压缩了百分之十五。“德国人的程序太保守,”刘工说,“他们按最差工况设计参数。但你们的机床状态我看了,维护得很好,可以适当激进一些。”

    张工的工作最繁琐:他要求每一把刀从材料入库到成品出厂的每一个环节,都要有记录,都要能追溯到具体的人和设备。他设计了一套简单的流转卡制度,用不同颜色的卡片代表不同的工序状态。看起来增加了工作量,但实施后,工序衔接的等待时间减少了百分之二十。

    三个周末,六天时间,“701”厂的生产体系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材料报废率降到百分之二,加工效率提升百分之二十,工序流转时间缩短百分之十五。

    四月初,第九、第十把刀完成,全部合格。按新速度,剩下的十把刀能在两个月内完成——比德国要求的提前一个月。

    但就在这个节点上,新问题又出现了:砂轮供应断了。

    不是钱的问题,是渠道问题。之前那批日本砂轮是通过香港的中间商买的,现在中间商因为走私被查,渠道断了。国内虽然有类似产品,但质量不稳定,磨高硬度材料时寿命只有进口砂轮的一半。

    没有砂轮,机床就得停。一停,刚建立起来的生产节奏就会被打乱。

    王有才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咱们自己修砂轮。”

    “怎么修?”所有人都问。

    立方氮化硼砂轮的修整,需要用金刚石笔在专用设备上进行。但“701”没有专用设备,只有一台老式的砂轮修整机,是修普通砂轮用的。

    “试试。”王有才说,“金刚石笔我们有,修整机可以改。”

    又是一次土法上马。王有才和赵建国把老修整机拆开,把进给系统重新调校,把夹具改成适合小直径砂轮的。然后,用一片已经磨损到极限的砂轮做试验。

    金刚石笔接触砂轮表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这是金刚石在磨掉已经钝化的磨粒。修整需要极其精准的控制:压力太大,会把完好的磨粒也打掉;压力太小,修整不彻底。

    王有才亲自操作。他的手搭在进给手轮上,眼睛盯着砂轮和金刚石笔接触的火花——火花的大小、颜色、密集程度,都在告诉他修整的状态。

    “压力大了。”他调整,“火花发白,说明金刚石在硬啃,砂轮损伤。”

    调小压力。“火花发红,正常。”

    一片直径100毫米、磨损了百分之六十的砂轮,修整了四小时。修完后检测:砂轮圆度恢复到0.005毫米,端面跳动0.003毫米——虽然不如新砂轮,但勉强能用。

    装到机床上试磨。切削声音发闷,效率只有新砂轮的百分之七十,但能磨。磨完一个刃面后检测:精度达标,但表面粗糙度比新砂轮差了百分之二十。

    “能用。”王有才下了结论,“慢一点,但不断料。”

    于是,在等待新砂轮到货的两周里,“701”厂用修整过的旧砂轮,完成了第十一、第十二把刀。速度慢了,但没停产。

    四月底,新砂轮通过新渠道到货。生产全面恢复。五月中旬,完成第十六把。五月下旬,完成第二十把。

    比德国要求的提前了十五天。

    最后一把刀完成那天,正好是端午节。食堂包了粽子,豆沙馅的,甜。工人们坐在车间休息区,吃着粽子,看着那二十把已经包装好的拉刀——装在特制的木箱里,里面衬着防震海绵,每把刀都用油纸包裹,像襁褓里的婴儿。

    王有才没吃粽子。他坐在DG-300磨床前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片用废的砂轮。砂轮边缘已经磨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像被啃过的饼干。

    “这片砂轮,”他对围过来的年轻工人说,“磨了四把刀,修了三次。最后一次修的时候,金刚石笔打滑,在上面划了一道沟。按说该报废了。但我没扔,把它装到那台老斯图特上,磨了几根国产料的试件——还能用。”

    他站起来,把砂轮小心地放到工具柜最上层。“记住,在咱们这儿,没有什么是彻底‘废’的。只有还没找到用处的。”

    窗外,武陵山的夏天来了。满山的绿,浓得化不开。车间的排风扇嗡嗡转着,把热气和油雾排出去,又把山里的草木清气吸进来。

    谢继远站在车间门口,看着里面忙碌而有序的景象。他想,这半年,像一场马拉松。起跑时踉踉跄跄,中途几次快要摔倒,但最终还是撑到了终点。

    不是一个人的马拉松。是王有才、赵建国、小陈、老周、陈德海……是整个“701”厂,加上北京的“星期日工程师”,加上德国人施密特留下那些严谨的方法,加上香港那些辗转的砂轮,加上武陵山这连绵的群山——所有这些,一起跑完了这场马拉松。

    而下一场,马上就要开始。

    因为克劳斯公司又发来了新传真:二十把刀验收全部合格,他们决定把“701”厂列入合格供应商名录。接下来,还有航空发动机叶片磨削工具、精密模具铣刀、石油钻探齿刀……一个一个,排队等着。

    质量与产量的天平,暂时找到了平衡。但这个平衡是动态的,需要不断调整,不断校准,像王有才修砂轮那样,每一次接触,都要听声音,看火花,凭手感。

    谢继远走回办公室,开始起草给德国人的回函。落款时,他想了想,加了一句:

    “我们准备好了,迎接新的挑战。”

    窗外,山风过处,满山的树叶哗哗作响,像掌声。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