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测试的后劲,如同武陵山秋季一场缠绵的冷雨,持续不断地渗透进701工程的每一个角落。那份详尽的测试报告和尖锐的反思会议纪要,被谢继远亲自呈送上级,并主动要求扩大传阅范围至核心技术人员。震动是必然的,但随之而来的不是沮丧,而是一种被刺痛后的清醒与更强烈的紧迫感。他提出的“建立技术动态感知触角”、“激发内部创新活力”的思路,得到了原则性肯定。但具体如何操作,依然考验着这位指挥长的智慧和定力。
701工程内部,一场静悄悄的“技术破冰”在多重约束下谨慎展开。秦工领导的“记忆芯”项目组,在借鉴了谢望城关于信号隔离的思路后,将设计目标进一步收敛:完全放弃“黑匣子”的复杂构想,转而研制一个代号“锚点”的极端简化装置。它只监测三个最核心的参数——主缸峰值压力、核心轴承温度、主电源电压波动——通过最高等级的军用光耦隔离采样,用模拟电路进行阈值比较,一旦超限,不是记录,而是直接驱动一个物理自锁的红色警示灯和一个机械式计数器跳字。没有显示屏,没有数据输出接口,只有“灯亮”和“计数”两种最原始的二进制状态。它的存在意义,就是为操作和维护人员提供一个绝对可靠、不受任何电子干扰影响的“底线”警示。当第一个“锚点”原型机在“昆仑”主机旁安装到位,并通过模拟超限测试时,秦工看着那个骤然亮起、在幽暗洞室里显得格外刺目的红灯,长长舒了一口气。这虽然只是一小步,却是在确保绝对不干扰主系统的前提下,实现了从“完全盲操作”到“有最基础状态警示”的零的突破。
与此同时,“凝华”小组的工作则更为艰涩。从浩瀚如烟的技术档案和工程日志中,剥离出“可能具有普遍价值”且“绝对无法关联核心机密”的片段,如同在密林中寻找几片不带有任何树种特征的落叶。谢继远亲自参与,与秦工、老吴等人反复斟酌。最终,他们提炼出三条极度抽象、但被认为或许对某些特殊行业有参考价值的“技术观点”:
1. “关于高湿、强振环境下,电子接插件可靠性加速试验方法的若干非标实践与现象观察”。
2. “特定岩体结构中,利用天然裂隙进行可控导排水的前期勘探经验与风险评估要素”。
3. “大型精密设备在有限空间内安装调试时,基于光学基准传递的微变形实时监测简易方案探讨”。
每条“观点”都附有长达十几页的“脱敏处理说明”,阐述如何确保其通用性。这些材料被封装进绝密档案袋,等待上级的进一步评估。这个过程本身,对参与者而言,不啻于一场深刻的保密再教育和知识梳理。
就在701工程内部进行着这种缓慢而艰难的“内力修炼”与“知识反刍”时,山外的谢望城,正沿着一条看似平行、实则隐隐呼应的“快车道”疾驰。
他正式调入“17号室”已近半年。最初的新鲜与震撼,逐渐沉淀为日复一日的紧张学习、高强度研讨和越来越具挑战性的预研任务。这里的工作节奏与普通设计院截然不同。没有明确的“项目周期”,更多是前沿跟踪、概念探索和关键技术点的先期攻关。他们阅读大量经过筛选和翻译的外文技术资料,参加小范围的学术讲座,在保密环境下,利用国内能找到的最先进的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和实验条件,进行原理验证和方案仿真。
谢望城被分配到一个名为“高动态响应精密驱动单元控制策略”的预研小组。目标是为未来某型设想中的尖端装备,研究在极端工况下,实现微小位移、超高精度、极快响应速度的驱动与控制方法。这几乎触及了他所学自动控制理论的边界,也迫使他必须快速学习伺服控制、非线性补偿、智能算法等更深入的知识。他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养分,白天泡在实验室和资料室,晚上则在单身宿舍里啃着艰深的外文文献和数学推导。
工作环境的特殊性,也让他对“保密”和“可靠”有了比在设计院时更为切肤的认识。“17号室”内部自成体系,与外界的信息交流受到严格管制。每一份资料都有编号,每一次讨论都限定范围,与外界的通讯需经审查。对技术方案可靠性的要求,更是达到了苛刻的程度,任何一点“可能”、“或许”的模糊表述都会被追问到底,必须用理论、仿真或实验数据支撑。这种氛围,让他时常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信中那些语焉不详却重若千钧的提醒,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单位”所肩负的责任,有了更深一层的、基于职业共情的理解。
一个周六的下午,谢望城被组长叫到小会议室。室内只有组长和一位他从未见过的、气质沉静的中年人。组长介绍:“这是林工,从兄弟单位来交流。他们那边在搞一个……嗯,对长期运行设备的状态评估与健康管理方面有些基础性困惑,听说你在学校和工作初期接触过一些数据采集和简易监测的思路,想跟你随便聊聊,开拓一下思路。注意交流纪律。”
林工微笑着点点头,语气平和:“小谢同志,别紧张。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一台非常重要的、长期连续运行的复杂设备,环境比较……有挑战性。现在想在不影响它正常运行、绝对安全的前提下,给它增加一点点‘自我感觉’的能力,比如知道自己是不是‘发烧’了,或者是不是‘血压’突然太高了。要求很简单:感觉要准,报信要牢,而且这个‘感觉器官’自己绝对不能给设备‘添乱’,哪怕它自己坏了、被干扰了,也不能让设备跟着出错。你有什么最朴素、最先想到的思路吗?”
谢望城心中一动。这个问题,与他当初改造折弯机时考虑“核心安全硬线保障”的思路何其相似!也与父亲信中隐约透露的、关于“极端环境下有限感知”的需求隐隐吻合。他谨慎地组织语言,避免涉及任何具体技术细节,只谈原则:“林工,如果首要原则是绝对不干扰主设备和绝对可靠,我觉得应该‘物理隔离,权限分明’。‘感觉器官’的取样要和主系统完全电气隔离,比如用高等级光耦或者变压器。判断逻辑要用最可靠、最简单的硬件电路实现,比如带滞回的比较器,避免用复杂的、可能‘死机’的程序。报警输出也要用物理自锁的指示灯或机械计数器,一旦报警,状态就要‘锁死’,直到人工复位。整个附加系统要独立供电,最好还能有点简单的自检功能,定期检查自己还‘活’着。”
林工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又问:“如果还想在这个‘感觉’的基础上,积累一点点历史数据,比如这个‘发烧’或‘高血压’发生了多少次,每次大概持续多久,但又不能搞复杂的记录仪,你觉得最‘土’的办法能想到什么?”
谢望城想起自己做过的简易显示板和机械计数器:“可能……用机械式打点记录纸?或者就用多个机械计数器,分别记录不同级别超限的次数和累计时间?虽然粗糙,但抗干扰,不怕掉电。”
林工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没有继续深入,转而问了几个关于信号长距离抗干扰传输、以及如何在恶劣环境下保障简易电子设备长期运行的基础性问题。谢望城结合自己的实践经验和近期所学,尽可能清晰地回答了。
交流持续了约一小时。结束时,林工起身与谢望城握手:“谢谢你,小谢同志。思路很清晰,特别是‘物理隔离、权限分明’和‘土办法保可靠’这两点,对我们很有启发。年轻人,基础扎实,思路活,好好干。”
林工离开后,组长对谢望城说:“刚才的交流,不要记录,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林工他们遇到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你的思路不错。”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时候,解决最尖端的问题,反而需要回溯到最基础的原理和最可靠的实现。这在我们这个行当,尤其重要。”
这次短暂的、目的不明的交流,在谢望城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可以肯定,林工所在的“兄弟单位”,其性质和面临的挑战,与父亲那边有极大的相似性。自己那些基于最朴素工程原则的想法,竟然可能对那样的重要单位有所启发,这让他感到一种不同于完成设计任务的、更为深沉的满足感。当晚,他在给父亲的信中,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提到了这次交流,他写道:“……近日与一位前辈交流,谈及极端重要设备之状态监护,首要乃‘无扰’与‘至简’。儿提及物理隔离、硬件判别、机械指示之思路,竟获认可。深感工程之道,愈至精微关键处,愈需返璞归真,以最笨拙之坚实,守护最珍贵之核心……”
这封信,再次穿越山水,抵达武陵山。谢继远读到时,“无扰”、“至简”、“物理隔离”、“机械指示”这些关键词,与“锚点”装置的研制思路和刚刚完成的“潜龙”测试反思,形成了完美的闭环与互证。他既为儿子的成长和敏锐感到欣慰,更深切地意识到,山外像儿子这样的新一代技术人才,其思维方式和掌握的新工具,正在与701工程所代表的传统“深挖洞”模式,发生着越来越密切的、基于共同工程哲学的隐性互动。
双轨并行。一轨在武陵山腹地,沿着保密、可靠、渐进的路径,艰难地夯实基础、寻求有限突破;另一轨在京城的研究室内,沿着开放、前沿、探索的路径,快速地吸收新知、挑战极限。看似永无交集,却在“国家需要”和“技术理性”的深层轨道上,悄然共鸣,相互映照。谢继远知道,彻底打破壁垒或许永远不可能,但让这两条轨道保持某种频率的共振,让新鲜的血液与思想能够以最安全的方式滋润古老的根系,或许正是701工程在未来岁月中,既能保持其战略定力,又能避免技术僵化的唯一出路。而儿子谢望城,无意间已成为连接这两条轨道的一道微妙而重要的“电容”。未来,这道“电容”将如何承载更强大的电流,又将如何影响两条轨道的运行,此刻的谢继远,还无法完全看清,但他已然感受到了那来自时代深处、不可抗拒的牵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