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雪已经停了。
就仿佛象征着这场政变的尘埃落定。
李明夷站在厢房外的回廊里,隆冬的冷风吹起屋檐上细碎的雪屑,而庭院中一片纯白。
寂静极了。
他迈步,沿着回廊来到了后堂,推开门,屋内已空空荡荡。
只剩下中央的火盆散发着余温,木头也已熄灭。
温染走了。
李明夷沉默了下,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于他而言,这里是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世界,从穿越而来,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三天……期间跌宕起伏,身旁总归是热闹的。
可如今,随着温染去往江湖,他终于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危险的世界。
“呵,寡人寡人,还真贴切。”李明夷咕哝着,忽然注意到,火盆边的地上,横放着那只铁叉,下面压着一叠写满了墨字的纸。
他走过去,弯腰将其捡起来,第一张纸上写着两行字:
“保重。我走了,等办完事,我会回来。”
是温染留下的字条,字如其人,冷淡,简洁,毫无废话。
李明夷嘴角微翘,心情有所转好,又看向第二行字。
“我抄录了些武功基础,你可练习强身。不必谢,朋友。”
纸上最下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怪丑的。
他愣了下,往下翻去,才看见一张张纸上,写着一篇最常见的,入门的吐纳法,后面是一套无名拳法,贴心地画了简陋的摆着pose的小人。
……我昨晚随口说了句,想和她学武功,所以她听进去了?李明夷怔了怔。
墨渍未干,是温染连夜写的,在他修行的时候。
“谢了,朋友。”李明夷无声地笑了。
认认真真将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而后将之作为燃料,辅以旁边劈碎的桌椅,重新点燃了火盆。
晋升【初窥门径】,成为修行者后,他的记忆力大幅增强,纸上内容已牢牢记住。
柴承嗣身为皇帝,从小不缺修行机会,奈何天资受限,无法走两大门径,温染写下的吐纳法门,也偏向强身健体……并不高深。
倒是那篇拳法,李明夷觉得可以抽空练下。
毕竟温染死也不会想到,昨日尚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帝,今天却已经是……
李明夷走出堂屋,抬起手掌,五指朝雪地里一根散落的竹棍隔空一抓!
丹田气态金丹旋转,一甲子内力自掌心喷吐。
“嗖”的一下,竹棍被吸入他掌中,内力一吐,“噼啪”爆裂声里,青色的孩童手臂粗细的竹竿四分五裂,炸成无数碎末!
“……邪修确实够邪啊……”
李明夷啧啧称奇:
“要按部就班练,得多少年才能入修行门径?”
此刻,他只凭内力,就已远超常人。
“不过,我只是内功唬人,真实战力仍旧是渣,就像幼童拎着大锤子,也打不过经验丰富的大人。遇到厉害的武人,哪怕对方并非修行者,也能杀死我……”
李明夷对自己的实力很有逼数。
不过,这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
而作为代价,他需要在一个月内,找到两份初窥境的修士心头血。
这对寻常人而言很难,但经过一场政变,城中最不缺的就是修行者的尸体。
他有充足的时间寻找。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发现令他倍觉欣喜。
穿越后,他对前世的记忆本就觉得清晰了许多,而昨晚融合一甲子内力后,他惊讶察觉,脑海中前世的记忆仿佛得到了巩固和增强。
原本记忆模糊的细节,只要用力回想,都能浮现心头,历历在目。
“这样一来,我掌握的情报细节无疑会大大丰富,这比武力的增长都更重要!”
收敛思绪,压下喜悦。
李明夷去了厨房,找了些菜蔬肉食,用铁锅炖了,简单准备了一餐热腾腾的早饭。
他没忘记,今天与昭庆公主有约,而若是无法通过昭庆的考验,局面将落入被动。
而且,他也需要尽快了解城中局势。
饭后,李明夷又在侯府中,找了一条深色披风,梳洗后,披在身上。而后径直穿过一层层院子,来到侯府正门。
府门在外头贴了封条,但许是因为昨日撤离匆忙,竟没有额外地上锁。
他索性用力一推,以物理手段绷断了封条,强行推开深红色的大门。
可等李明夷心情愉悦地跨出门槛,就愣了下。
只见,侯府外的街巷一头,一辆眼熟的华贵马车径直拐了过来,积雪被车轮卷起,如水般迸溅。
“吁——”
驾车的双胞胎姐妹勒住马缰,车窗帘挑开,露出一张精致美丽的瓜子脸。
昭庆公主眯起眸子,似笑非笑地说:
“你果然在这里。”
……
……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那只摆放着暖炉的小桌子两旁,李明夷与昭庆公主相对而坐。
昭庆内里换了一套贵气的紫色冬衣,外头的披风与昨日同款。
“殿下如何知晓,在下住在侯府?”李明夷微笑发问。
昭庆公主“呵”了声,审视着他,饶有兴趣道:
“这里如今是我赵氏的京城,时刻掌握你的下落很奇怪吗?”
李明夷摇头道:
“殿下说谎的时候有个习惯,十指会交叠在一起,恩,这是一种人无意识自我防御的动作,要改一改,否则以后很容易被熟悉的人看出破绽。”
昭庆戏谑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她低头,看了眼放在小腹处,交叉合拢的手指,娇媚的瓜子脸渐渐失去表情。
那股昨日她领教过的,被看透的恐怖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昭庆松开双手,平放于裙上,目光幽邃,说道:
“好吧,本宫今早去见滕王,方才回来路上,看到侯府上有炊烟飘起,便猜测是你。”
李明夷丝毫不慌,神色泰然:
“在下不过借住一晚,令殿下见笑了。”
昭庆冷笑道:“私闯查封的宅邸可是大罪。”
李明夷微笑道:“殿下人美心善,想必不会检举官府。”
昭庆深深凝视着他,嘴角上扬:
“李先生这般人物,的确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本宫现下倒是有几分相信,你是出身鬼谷派了。正好,本宫今日上午筹办一场庆功宴会,你这就随我过去。”
上午举办?不是中午?是了……这种宴会又不是真为了吃饭,时间安排大概和结婚吃席差不多……李明夷心中想着,只是仍觉得一切太快了。
这座城市沦陷的太快,叛军如摧枯拉朽,除开第一个夜晚发生了厮杀,后续竟没有任何像样的抵抗。
今日就开起庆功宴……这只能说明,南周朝廷上下,早已被蛀空。
“殿下亲自相邀,是莫大荣幸。”
李明夷恭维了句,又道,“怎么不见滕王殿下一起来?”
“他手头事务多,可不如本宫清闲。”
昭庆随口道,而后话锋一转:
“说来,滕王方才还与本宫说起你,对你昨日手段记忆深刻,要本宫捎句话,问你可曾知晓他身边是否还有叛徒?”
只是随口一问,她倒没有多大期望。
可李明夷却忽然道:
“殿下车内可有纸笔?”
昭庆怔了下,不明所以,但仍是拉开了二人间的那个小桌子底下的抽屉。
取出一叠纸,一根未曾染黑的纤毫,以及凝固的砚台与沉淀的墨,还有一小瓶清水。
因火炉烘烤,不曾结冰。
李明夷接过,先将暖炉挪到一旁,而后墨条加水磨开,捏起毛笔蘸墨,铺开纸张,歘欻书写起来。
不多时,他放下笔,捧起纸张,吹干墨渍,在昭庆狐疑的目光中递了过去:
“殿下请看,这纸上名录,乃是殿下与王爷身旁有背叛嫌疑之人的名单。”
昭庆捏着纸张的葱白玉指一抖,先是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才凝重地阅读纸上的一个个名字。
竟有十人之多!
怎么可能……他竟真的知道这么多?昭庆面无表情,人有些麻了。
她并不怀疑这份名录的真假,因为太好验证,只要抓起来审问总能确定。
问题在于,一来是叛徒也太多,虽几乎都是外围随从,并非核心,但能渗透进来这么多,已足够令人心惊。
二来,则是对这位鬼谷传人匪夷所思的情报能力的震撼。
良久,她将名单折起,塞入袖中,语气幽幽地道:
“本宫越发怀疑,你是太子派来的人了。”
李明夷镇定自若,逐一将笔墨纸砚收回抽屉:
“殿下若对那些下人也这般提防,便不会有这么多叛徒出现。”
扎心了……昭庆沉默,她暗下决心,等回去查证名单后,要将负责自身安保的相应人员严惩。
都是一群什么酒囊饭袋!
……
……
接下来的路程,二人陷入古怪的沉默中。
直到马车缓缓减速,最终停下,门帘外是“冰儿”的声音:“殿下,到了。”
这次,李明夷先一步起身,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天空放晴了些,但阳光仍隔绝在云层外,色泽泛白。
他抬头望去,只见车子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门前,府邸高悬的牌匾用一块红布遮住,应是时间太过仓促,未来得及更换。
“这是本宫今后在皇城外的公主府。”
昭庆踩着小凳,走了下来,随口道:
“这宅子原本是荣国公主的宅邸,如何?”
荣国公主,乃是驾崩的南周先帝的妹妹,既长公主,也是李明夷这个身份的姑姑。
约莫二十年前,为了联姻,嫁给了北方大胤朝的一个王爷。
彼时,旷日持久的两大王朝间的战争终于步入尾声,两国转为和平,进入蜜月期,为了表达友好,彼此联姻。
长公主嫁去大胤。
而柴承嗣的生母,卫皇后则从大胤远嫁来南周,不过卫皇后并非大胤皇室成员,但出身同样显赫。
荣国公主远嫁后,这座宅子始终留着,作为其偶尔回来省亲下榻居住。
姑姑的府邸么……李明夷回忆着相关资料,望着从公主府内迎出的下人,喃喃道:
“的确气派。”
与此同时,双胞胎护卫之一的“霜儿”忽然贴近昭庆公主,压低声音道:
“殿下,这个姓李的和昨天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