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宽霍然撑大双眼,险些蹬蹬后退,他竭力控制着不失态,可宽敞袖中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王东!
这个名字有如一柄利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万万不曾料想到,李明夷凑过来,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一句……涉及到自己做过的隐秘之事的话。
“你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严宽面沉如水,可声音却不由自主,也压低了下来。
李明夷笑着摇摇头:
“严主簿不必伪装了,我并不是在诈你。恩,罢了,索性说的明白些,也好叫你死心。
王东此人,并非什么大人物,原是奉宁府内一名商贾。
奉宁府乃此前赵大将军驻军所在,你亦在府内当差,原本你与这王东素无往来,但因为一件涉及军需的案子,你与之有了牵扯。”
“当时,你已被太子……当时仍是赵府大公子提携,时常委派你办事。
恰逢军中有一批粮草以次充好,大将军治军极严,此事交给大公子调查,牵扯出了一名仓曹官,数名粮科院的地方官吏。
说来也只是寻常的贪腐,这链条上的官员与王东勾结,以陈米换新米,罪责按说极严重,但好在规模不大,时间尚短,倒也不算大事,其中处置这王东的事,便交在了你手上。”
“按规矩,王东一家应查抄财产,不说斩首,最轻也要充军流放。但你财迷心窍,收了王东私下贿赂的一笔金银。
先是从轻处置,又安排人,在其押送京城的路上伪造意外病亡,偷梁换柱,将人放了……
这件事你做的很隐秘,又自以为是件小事,不会被察觉。
不过随着后来你愈发被大公子看重,此事渐成你心中一根刺,时常后悔,怎么一时贪财,担了这风险。”
严宽起初还能维持淡然,可随着李明夷描述愈发具体,他表情也紧张起来。
仿佛伤疤被人揭开,生出恐惧,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的知道!
不是诈我!
他如何知晓的?
李明夷端详他神态变化,微微一笑:
“如今改朝换代,严主簿前途不可限量,但若太子知晓你背着他,做过这种事,你猜对你可还会信任?”
严宽沉默。
他先是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缓解紧张,而后复又睁开,隐秘地扫了眼远处的皇家姐弟。
“你在威胁我?”他压低声音。
“不然呢?”李明夷眼神怪异,这不是很明显的嘛。
“……”严宽被他的直白刺痛了,可他很快调整好情绪,道:
“我不知你从何处听到这些事,甚至……你或许掌握着王东的下落?以为可以靠这点拿捏我?”
他摇了摇头:
“但你失算了,你大可以去说,但我稍后便会亲自向太子请罪,坦白一切。”
他冷笑:“想用这点小事威胁本官,你想的太美!”
是的!
他已决定主动向太子坦诚!
这看似愚蠢,实则是最明智的选择。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其并非无容人之量,最关键的是,私放王东这件事也真不是大事。
哪个替权贵做事的人干净?谁没有趁职务之便牟利过?
难道太子不知道底下人不干净?
当然知道!
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底下的人做事不要太过,不触碰原则问题。
那在细枝末节上隐瞒是可以接受的。
而王东之事,既然已经被对方知道,那严宽若继续隐瞒,只会罪加一等。
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曝其短,只要自己不怕威胁,就无人可以拿捏他。
何况……只要今日的事办的漂亮,功过相抵,大可无碍。
想到这里,严宽念头豁然通达,眼神中紧张退去,甚至有些得意。
他仿佛看到面前年轻人惊愕、沮丧的反应,可令他失望了,李明夷听了很认真地点头,赞许道:
“明智的决定,临危不乱,有断腕的勇气,不愧是太子器重之人。”
略一停顿,他眼神戏谑,嘴角上扬,慢悠悠补了一句:
“主簿所想的确很好,可前提是私放王东乃是小事一桩,可倘若这并非小事呢?”
严宽心中莫名一突:“你大可以说明白些。”
“如你所愿,”李明夷平静地道:
“若我说,此刻王东就在京城之内,在南周宰相范质府中,已被视同南周罪臣,被逮捕了呢?”
晴天霹雳!
这一刻,严宽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鬼一般。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李明夷似看透他所想,笑道:
“王东被你放走后,先是躲起来疗伤,而后改换身份,前来京师,叩开了宰相范府大门。
恩,他一介商贾,的确与宰相范质无关,否则你早就调查到了。
但你不知的是,他与宰相府的一名妾室有亲缘,此来京师,只为投效范府,寻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运气实在不好,撞上了改天换地的大事。”
顿了顿,李明夷笑吟吟道:
“原本他一个小人物也无足轻重,不会引起波澜。但若滕王殿下将此事掀开,会如何?”
严宽额头沁出一颗颗豆大汗珠。
“我替你说了吧,”李明夷叹道:
“王东藏身南周罪臣府中,俨然与之关系密切,而他偏巧是在前几日,从奉宁府来京,他又是被你救出来的……
呵呵,如此一来,这王东是否有谍探的嫌疑?
他在奉宁府又是替谁办事?会不会是朝廷安插在奉宁府的眼线?而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严宽呼吸急促,脸庞涨红,压低了声音低吼:
“你在……污蔑!”
李明夷冷笑:
“污蔑你又如何?你说得清吗?纵使太子肯信你,你觉得大将军会信你吗?你在军中当差,理应知道大将军的性格。”
赵晟极“多疑”的性格,在军中几乎尽人皆知。
曾经,赵晟极只因在睡梦中,梦见某个偏将不忠,醒来后便找了个由头,将这偏将斩首!
何其荒诞!
却已证明其“多疑”的性格深入骨髓。
严宽很清楚,一旦这件事闹大,便是黄泥入裤裆,再也说不清了,哪怕他不被牵扯,也势必不会再被重用,前程尽毁。
“不……不对,”心乱如麻之际,严宽脑海中突兀闪过灵光,镇定下来,道:
“哪怕……哪怕真如你所说,可范质乃是太子殿下负责抓捕的名录上的,也就是说,范府上下罪人,皆是被我们的人抓住!”
他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只要王东在太子手里,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甚至……他可以趁着太子尚未过问,提前想办法,将王东杀死。
严宽冷静下来,头脑恢复清明:
“范质身居高位,也是昨晚第一批被抓的,如今范府上下应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那是太子殿下掌控的地方,以殿下的智慧,自有明断。”
主动权在己方,这给了他挣扎的底气。
然而,李明夷眼神怜悯,一句话便轻飘飘击垮了他的心房:
“是啊,所以我与公主殿下过来前,便单独派人去了大理寺,以范府内一名小人物与宁国侯府有关为由,提审王东。
没错,大理寺或已落入太子掌控,但公主并未索要任何重要人犯,只要一个无足轻重的,如同家丁,丫鬟一般的小人物……
你觉得,大理寺那边的人,是宁肯得罪死两位殿下,而不放人,还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呵,严主簿,太子党羽可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进步’,愿意顶撞二位殿下呀。”
绝杀!
严宽身躯摇晃了下,险些立足不稳,终于彻底失态。
想到王东落入滕王手中,此案被赵晟极得知后的可能性……他只觉脖颈凉飕飕的,仿佛人头已不在颈上。
这一刻,那立功表现的心思,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彻底熄灭了。
李明夷如鬼魅的声音仍在回荡:
“当然,你也可以怀疑,怀疑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在诈你,是虚假的,王东压根不在京城。
这是你的自由,或者,你可以派人去大理寺询问一番,确定真伪……
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若你现在赶去大理寺,或还有机会挽回自救,但若你质疑我所说真伪,而继续拖延下去……呵。”
他哂笑一声,摇头道:
“如今局面,你继续死撑在这,无非是恶心下滕王,又无法真的威胁到小王爷,景平皇后也大概率不会落在你手里……而你要付出的,却可能是项上人头。”
“你只是个当差的,一个月区区几两俸禄,玩什么命啊。”
这句话,如重锤狠狠砸在严宽耳中,他脸色变了又变,似在权衡。
终于,他不敢赌李明夷话语的真假,只见他一跺脚,转身飞快上马,朝身后的人一挥手:
“随我走!快!”
众人在风中凌乱。
可严宽双腿一夹马腹,已如离弦之箭,朝大理寺方向狂奔。
他身后那群叛军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催马跟上,主打个兵荒马乱。
眨眼功夫,这群太子党羽就原路折返,消失在丁字街角,只剩下公主和小王爷两方人马在风中凌乱。
“不是……这人……”滕王张了张嘴,完全处于茫然状态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昭庆公主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有了片刻呆滞。
在众人的视角,李明夷只是凑近了,单独与严宽说了一会话,便令严宽落荒而逃,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放。
“这人赶着投胎去啊……”滕王喃喃。
昭庆公主拖曳着暗红色的披风,巴掌大的小脸在寒风中几经变换,上前几步,就要询问李明夷到底说了什么。
可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怡茶坊二楼那扇窗子敞开的缝隙猛地关闭。
然后……
楼内传出了有人下楼的动静。
景平皇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