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空间撕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那令人心悸的眩晕与失重感逐渐平息。
马长征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灵兽谷那废弃山洞冰冷的石壁和微弱的苔藓荧光,而是一片熟悉的、沉滞的黑暗,以及鼻尖萦绕的,一种混合着灰尘、老旧墙皮和淡淡霉味的特殊气息。
他依旧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身下是略显硬实的床板触感。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这极致的黑暗,借着从脏污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城市边缘地带那稀薄而昏黄的路灯光芒,他勉强看清了周围的轮廓。
是这里!真的是这里!
他那间位于地质勘探队临时驻地附近、租住的、不足十五平米的平房单间!房间狭小而逼仄,靠墙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木桌,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墙角堆着几个印着“地质勘探”字样的陈旧帆布包和一个半开的行李箱,里面还塞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工装和杂物。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如果忽略那覆盖了一切的、厚厚的、均匀的灰尘。
桌子上、椅子上、床沿上、甚至那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屏幕上,都积满了灰,手指轻轻一划,便能留下清晰的痕迹。
空气凝滞,仿佛时间在这里被按下了暂停键,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证明着岁月的流逝。
“真的……回来了……”马长征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狭小空间里,竟显得有些突兀和拘谨。
脚下地面传来的踏实感,空气中那属于工业时代的、微带着污染的熟悉气味,都无比真切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想想也是,只有他们这种常年钻山沟、居无定所的地质勘探队员,才会贪图便宜,租住在这种城市边缘、设施老旧、人员流动大的偏僻角落。
若是寻常人家,八年无人,恐怕早就被房东清理或者另租他人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克制!
“哈哈哈!回来了!老子回来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这整个房间,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混合着无尽酸楚与极致兴奋的呐喊!这呐喊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炸响,穿透薄薄的墙壁,在狭窄的巷弄间回荡。
几乎是立刻,隔壁传来了不耐烦的敲墙声和模糊的咒骂:
“大半夜的鬼嚎什么?!有毛病啊!”
“哪个神经病不睡觉!吵死人了!”
“再吵报警了!”
这些充满市井气息的、粗鲁却鲜活的抱怨声,听在马长征耳中,非但没有让他恼怒,反而让他眼眶一热,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包裹了他。这就是人间烟火,这就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倦的平凡生活!而在那个弱肉强食、动辄生死相搏的修仙界,这样的“打扰”和“抱怨”,几乎是一种奢求。
“这五年……这五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他对着墙壁,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笑,低声嘶吼,“修仙……修他妈的仙!没日没夜的修炼,起得比鸡早,干的比牛累,吃的比猪差!还要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被妖兽吃了,被同门坑了,或者像头猪一样被放血……”
八年的异界挣扎,五年的仙门煎熬,无数的委屈、恐惧、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用力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的不知是灰尘还是泪水。
情绪稍稍平复后,一个念头浮现: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记得自己穿越时,是二十四岁,在勘探队出任务前休假。如今他骨龄已是三十三,在修仙界度过了八年(从穿越到测灵三年,杂役三年,突破前挣扎两年)。那么蓝星呢?
他走到那张积满灰尘的木桌前,下意识地想找手机,却想起穿越那天手机似乎放在队里充电。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上。犹豫了一下,他找到插头,拂去厚厚的灰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其插入了墙上的插座。
“嘀……”一声轻微的电流声。
按下开关。
“滋啦……嗡……”
电视机屏幕先是闪烁起一片雪花,发出嘈杂的电流音,过了好几秒,画面才艰难地稳定下来,是一个深夜时段的新闻频道。
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新闻,右下角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XXXX年X月X日,凌晨02:17。
马长征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日期……与他记忆中穿越那天的日期相比,赫然已经过去了……八年!
这说明什么?说明修仙界与蓝星的时间,并非静止,也并非他幻想中的比例流逝,而是基本同步的!他在那个世界挣扎了八年(从凡人到炼气四层),蓝星这边,同样无情地流淌了八年光阴!
八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事情。他本就是孤儿院长大,无亲无故,性格也算不上活络,朋友寥寥。唯一可能找他、惦记他的,恐怕也只有地质勘探队的那些同事和领导了。
自己八年渺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那种常与危险打交道的工作性质下,大概率早已被单位列为“因公失踪人口”处理了吧?
想到这里,他非但没有失落,反而隐隐松了一口气。
在蓝星这个世界,每年失踪个把人,尤其是在他们这种高危行业,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没有人会持续关注一个消失了八年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意味著,他这次的回归,是安全的,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和调查。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浸润了他紧绷了太久太久的神经。他关掉电视,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与寂静。
他走进狭小、同样布满灰尘的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蓬头垢面、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陌生自己,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他拧开水龙头,起初只流出一些带着铁锈的黄水,哗啦啦响了一阵后,才逐渐变得清澈。
他脱掉那身早已磨损不堪、带着灵兽谷特殊气味的灰色杂役服,任由冰冷(对他如今的体质而言只能算凉爽)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洗去的是跨越两个世界的风尘,是修仙界的血腥与污秽,暂时洗不去的,是深入骨髓的警惕和那六年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至少在这里,在这一刻,他是安全的。
他仔细地、近乎仪式般地清洗着每一寸肌肤,直到皮肤微微发红,才用一条从柜子里找到的、同样落满灰但洗净后还能用的旧毛巾擦干身体。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套虽然过时、但洗得发白的旧睡衣换上。
然后,他走到床边,用力抖落床单被褥上厚厚的积灰,也顾不得许多,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身下的床板依旧硬实,甚至有些硌人,远不如云清宗那拥挤通铺的“舒适”。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和安全感,如同柔软的羽毛,将他轻轻包裹。
在修仙界,无论是青石村的窝棚,还是云清宗的通铺,他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时刻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心神从未真正安宁过。只有在这里,在这个法则健全、秩序井然的和平世界,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虽然破旧但绝对私密的小小空间里,他才敢彻底放下所有防备,将心神沉入最深沉的睡眠。
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邻居模糊的梦呓、甚至是野猫的叫声,这些曾经让他觉得烦躁的噪音,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沾染着灰尘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在不自觉间,勾起了一抹八年来最为松弛、最为真实的弧度。
他终于可以,放心地、踏实地,睡上一觉了。
至于明天,至于未来,至于那枚能连通两界的玄鸟古钱和那纸沉重的血契……都等睡醒了再说。此刻,他只想拥抱这久违的、属于凡俗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