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乡村小说 > 铅笔根须的悄悄话 > 第七十章 槐花落处是归途

第七十章 槐花落处是归途

    第七十章槐花落处是归途

    梧桐巷的槐花簌簌落着,像场下不完的雪。张奶奶坐在修钟铺门口的藤椅上,膝头摊着本泛黄的相册,指尖划过最末页那张合影——1952年的秋天,她扎着双丫髻,明远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两人站在老槐树下,他手里举着个刚修好的座钟,钟面反射的阳光在她脸上投下块小小的光斑。

    “那时候你总说,修钟就像修缘分,齿轮卡了能拆,发条松了能紧,只要心还在,就没有修不好的。”她对着相册轻声说,风卷着槐花瓣落在相册上,像谁悄悄盖了层碎玉。

    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是二胖的儿子小宝,骑着辆小三轮车,车斗里装着个掉了指针的旧挂钟。“张奶奶,爷爷让我把这个钟送来,说您准能修好。”小宝仰着红扑扑的脸,羊角辫上还沾着片槐花瓣。

    张奶奶接过挂钟,钟壳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铜骨架,倒让她想起明远当年攒钱买的第一台修钟工具,也是这样亮闪闪的铜色。“小宝乖,帮奶奶把工具箱拿来,就在里屋墙角。”她摸着钟摆上的刻痕,那是明远的手艺,他总爱在修好的钟上刻个小小的“远”字,说是给钟留个念想。

    工具箱放在樟木箱顶上,积着层薄尘。张奶奶搬下来时,箱角的铜锁“啪嗒”掉了,滚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副银镯子,镯身刻着缠枝莲,接口处还留着焊接的痕迹——是1954年他用第一笔工钱打的,本来想在中秋送给她,却赶上她随父母去了上海,等她回来,他已经坐船去了高雄。

    “你总说这镯子没刻完,要等回来接着刻,”她把镯子套在手腕上,尺寸竟还合宜,“你看,这么多年了,它还等着呢。”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像1953年元宵,他带她去逛灯会,路边卖糖画的师傅敲着小锣,也是这样的声音。

    修钟的时候,小宝蹲在旁边看,突然指着钟摆上的“远”字问:“奶奶,这是爷爷的名字吗?我爷爷说,当年就是这位爷爷教他修自行车的。”张奶奶的手顿了顿,想起明远离开前,确实总帮街坊修些小家电,二胖他爹那辆“永久牌”,还是明远亲手攒起来的。

    “是呢,”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他呀,手巧得很,不光会修钟,还会做木鸢,会刻印章,就是不会说好听的话,送我的第一支发簪,是用槐树枝削的,刺得我头皮疼。”

    正说着,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指针“咔咔”转了两圈,竟定在了三点十七分——是他当年坐船离开的时间。张奶奶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看见小宝正举着面小镜子玩耍,阳光透过镜面,在墙上投出个晃动的光斑,像个人影在挥手。

    “奶奶你看,像不像有人在跳舞?”小宝咯咯地笑,镜子晃得更厉害了。

    张奶奶望着墙上的光斑,突然想起1951年的除夕,他们偷偷在修钟铺守岁,明远用墨汁在墙上画了个跳舞的小人,说:“等以后有了收音机,咱就跟着音乐跳,跳到钟敲十二下。”那天的月光从窗棂钻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想缠上她的藤蔓。

    钟修好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蜜色。小宝抱着挂钟往家跑,喊着“爷爷快看,钟会走啦”,声音在巷子里荡出老远。张奶奶收拾工具箱,发现箱底压着张字条,是明远的笔迹,纸边都磨卷了:“阿月,钟修好了要上弦,缘分断了要等,我在高雄给你修了个座钟,钟面画着梧桐巷的槐花,等它敲响的时候,就是我回来的时候。”

    她突然想起去年台风天,邻居王婶说在海边捡到个漂来的木箱,里面装着个西洋座钟,钟面画着开满槐花的巷子,只是指针停了,没人会修。“王婶家在哪边?”她抓起字条就往外走,银镯子在手腕上跳着舞。

    王婶家的座钟就摆在客厅柜上,钟面的槐花开得正盛,树下站着两个小人,一个扎丫髻,一个背工具包,正是她和明远的模样。张奶奶颤抖着拧动发条,“咔嗒”几声后,钟摆轻轻晃动起来,指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动,最终停在三点十七分,接着,清脆的钟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

    随着钟声,钟底座突然弹开个暗格,里面躺着封信,信封上写着“阿月亲启”,邮票是1979年的高雄风光,盖着模糊的邮戳。张奶奶拆信时,手指抖得厉害,信纸太薄,几乎要被捏碎:

    “阿月,见字如面。

    昨天在海边修船钟,看见只海鸥往北方飞,嘴里叼着片槐花瓣,突然就想你了。

    这座钟我修了五年,钟面是请画匠照着你寄来的照片画的,他说槐花画得太密,不像真的,可我记得,梧桐巷的槐花就是这样,一到春天就落满你发间……

    医生说我的肺不好,怕是等不到回去了。其实早就想给你写信,又怕你难过,如今写了,倒觉得松快。

    你总说我修钟不刻日期,这次我刻了,在钟摆背面,是我们初遇的那天,1949年谷雨。

    若你收到这钟,听见它响,就当是我在喊你。

    勿念,

    明远”

    钟摆背面果然刻着行小字:“1949.谷雨,遇阿月于槐树下。”张奶奶把脸贴在钟面上,冰凉的玻璃映出她的白发,也映出钟里那个扎丫髻的小人,像两个时空的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终于在槐花飘落时,紧紧靠在了一起。

    暮色漫进窗棂时,座钟又响了,这次是七下,正是当年他们每天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张奶奶找出明远留下的铜雀钥匙,打开修钟铺的后门——那里有片小小的菜园,她种了些青菜,墙角还栽着棵小槐树,是去年用老槐树的种子种的。

    “你看,我把槐树也带来了,”她对着空气说,银镯子在暮色里泛着光,“等它长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在树下吃饭,你修你的钟,我择我的菜,好不好?”

    晚风拂过,小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应“好”。座钟的钟声混着槐花香,飘出很远,远到能越过海峡,落在高雄那片茉莉丛中,落在那个总对着北方发呆的青年耳边——他或许正在修钟,或许正在写信,突然打了个喷嚏,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笑了笑,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听见了故乡的召唤。

    夜里,张奶奶把那封信念给座钟听,钟声时不时应和一声,像在说“我听见了”。她摸着钟面的槐花,突然想起明远曾说:“槐花的花期短,可根扎得深,只要根还在,明年总会再开。”

    是啊,根还在呢。在修钟铺的木梁里,在银镯子的刻痕里,在每一声“当”的钟鸣里,在她和他从未变过的心里。

    第二天清晨,小宝来送豆浆,看见张奶奶靠在座钟旁睡着了,嘴角带着笑,手腕上的银镯子和钟摆一起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像首没唱完的歌。阳光透过窗,在她脸上投下块光斑,和相册里那张老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