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才掀了帘子进屋,迎面走来秋纹,看见晴雯愣了愣,面上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我才从家里回来,路上碰见茜雪,说要来寻你。我不过帮着她传个话儿,去不去的只随你。”
秋纹的语气冷冷冰冰,想是心里还记着先前拌嘴的事情。
晴雯自忖现在自己同她已不是同个心思的人了,笑眯眯的应了声,转身出去。
才出门,就见麝月打外头进来,遂笑着招呼,“你这几日见天儿的乱跑,白天倒是不常见你了。”
“就你这话好说。”麝月道,“太太那边儿这几日在晒冬衣,偏绣凤家里的娘病了,请了假出去,缺了人手帮忙,金钏儿特来说了,叫咱们院子里头去几个人,你们都好躲懒去,可不我就顶上了。”
晴雯恍然,忙说茜雪在角门上等着自己,脚底抹油便先溜了。
莫说自己方才不在,就算是在院子里头,她也不敢大喇喇往王夫人面前凑。
她也想过许多次,若说王夫人不认得自己,那定是不准的。
自己在老太太屋里的时候,因是赖嬷嬷孝敬老太太的,满屋子谁不知道自己?更别提日日要到老太太屋里立规矩的王夫人了。
而在她历经一生的那个梦里,不,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一生里,王夫人口口声声说不认得自己这个狐媚子,又要禀了老太太将自己撵了去,最后却谁人都没知会一声,叫婆子把穿着薄袄的她拖了出去。
及至最后——
晴雯眸色暗深,王夫人该有多恨她,才会在死后也要将她挫骨扬灰。
若说她比旁人长得好些,这又不是她能选的,可她又不曾做了什么不知羞的事,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白担了个勾引宝玉的名头。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不过只是其中的一条因果线,而旁的,说不得正是因为她是老太太的人,才招致王夫人如此痛恨——
不知不觉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晴雯抬头看见茜雪在角门外向她招手,连忙并作几步赶上前去。
“今儿你倒闲,怎么有空儿来找我?”晴雯语气欢快,却见茜雪两眼红肿,似是哭过一般。
“我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厚着脸皮来求你——”茜雪带着哭腔抓着晴雯的手,说着话,眼睛便又泛起了汽水。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我姐妹一场,有什么难处自该帮忙,你只说我来听,我若能帮,必不会推辞的。”晴雯说道。
茜雪抽抽嗒嗒将话说了,晴雯这才知道,原来上回茜雪的嫂子自病了以后,一心要把钱存起来还债,也不肯看大夫抓药,兀自硬抗着。
“如今倒好,抗来抗去倒下了不说,反把前头存的那点子钱,并着你的那些都搭进去了还不够。现在倒在床上起不来,大夫说若是抓上几副好药吃了,平日多些进补,也还有救;若是不行,只熬日子等死罢了。”
茜雪越发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拿袖子去擦眼泪,强自要忍,口鼻间发出“哧哧”的声音。
晴雯听明白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说来说去,还是钱银的事情。我知道你来寻我,是把我当成姐妹看,我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前几日我帮林姑娘做了条裙子,她穿着好,赏了我几两银子一个金锞子,今儿才知道,原来是预备着给你用的。你且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自去取了来,不说够用,拿着应应急还是使得的。”
不等茜雪反应过来道谢,晴雯转身就走,走上几步,又回头看她,一双眼睛里头闪着星光,“你在这儿等我,莫叫我回来了还要再寻你。”
茜雪含泪点了点头,退步到了一旁的墙角。
守角门的婆子正是绮霰的舅妈杜婆子,从头到尾听了她俩的对话,原婆子里头多是传这晴雯牙尖嘴利不饶人,平日是个总好掐尖儿要强的。
今日见了这事,方才知道她竟是个如此有恩义的丫鬟,只凭茜雪几句话,便要去拿银子,也不问问她还不还得起?
杜婆子拿了个凳子出来放在墙角,叫茜雪坐着等。
茜雪忙谢过她,倚着墙坐了,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同这婆子说话。
“我家的外甥女儿也是在宝二爷房里伺候的,我原见你和晴雯来往传递几回,还当你们藏了奸哩,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有情有义的人,真真是叫人想不出来。”
杜婆子咂巴着嘴,摇头感叹着。
茜雪心头微跳,两个人之前都是传递着她在珙四奶奶那里接的绣品,若叫府里的人知道,不是藏奸,又是什么?
现下无凭无据的,她可万万不敢认了,遂咧了咧嘴角道:“大娘不知呢,我原也是宝二爷房里伺候的人,不小心做错了事,叫撵出来了。现下遇到了难处,也只有晴雯姐姐肯帮我,是我的造化。”
“可不是呢,现在这府里头的人,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只瞧着你无权无势也没个门路,恨不得将眼睛长到头顶上去,哪里还看得见不得势的旧人?
原我当那晴雯仗着主子的喜欢最是瞧不起咱们这样的人,却是看错了她。先时我总瞧着她给你塞些抹手的膏子也就罢了,如今还肯借钱给你,你呀,真是走了大运喽。”
是啊。
茜雪低了头,在心里默默地说。
往日在一处交好的姐妹,如今连面都见不着。
原是晴雯把卖绣活儿的钱都叫自己拿着,两个人往后还能有什么交集?
偏偏自己这回来寻她,她也肯巴巴地来见,二话不说就肯借银钱给自己救急。
能不能还上她的钱,茜雪自己心里也没有什么底。
可她也没了法子,小侄子还那么小,嫂子若没了,琏二爷说不得会叫琏二奶奶再赏个媳妇给哥哥,小侄子又该怎么办?
嫂子听她说要来找晴雯借钱,本要拦着她,茜雪只哭着问她:“你若出了什么事,后娘能善待忠哥儿吗?”
两姑嫂抱头痛哭了一场,王顺儿媳妇才放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