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远捧着那份凝聚了数日心血、反复修改的《国债发行章程》最终稿,步履匆匆地穿过宫廊。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张明远深紫色的官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如张明远此刻忐忑的心情。章程虽已尽力完善,但张明远深知,今日的朝会,必将是一场硬仗。
果然,张明远刚将章程主旨陈述完毕,还未及详细分说,朝堂之上便如同滚油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荒谬!简直荒谬!”翰林院掌院学士,年过花甲、以古板耿直著称的周崇周老大臣,第一个出列。
周崇气得胡须都在发抖,手中的玉笏几乎要指到张明远脸上,“张尚书!你身为户部主官,不思开源节流,竟想出此等……此等与民争利、有辱国体之下策!朝廷向商贾借贷,与那民间放印子钱的何异?祖宗法度,圣贤教诲,都被你置于何地?!”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张明远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张明远连忙躬身:“周大人息怒!此策乃是为了解江南水患燃眉之急,并图长远根治之法,并非……”
“巧言令色!”周崇根本不听解释,转而面向御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陛下!老臣恳请陛下明鉴!此策若行,朝廷威严扫地,士林离心,国将不国啊!陛下切不可听信张明远这等谗言佞语,坏我大周百年基业!”
“臣附议!”
“周大人所言极是!陛下三思!”
一时间,七八名御史言官和翰林清流纷纷出列,跪倒在周崇身后,异口同声地反对。
声势浩大,仿佛沈清弦若一意孤行,便是昏聩无道的亡国之君。
沈清弦端坐龙椅,面色平静地看着下方跪倒的一片官员,目光扫过站在前列、垂眸不语的萧云墨,又掠过眉头紧锁、面露担忧的太傅赵文渊。
沈清弦并未立即开口,而是任由这反对的声浪在殿中回荡片刻。
待声音稍歇,沈清弦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不带丝毫火气:“周爱卿,诸位爱卿,平身吧。”
周崇等人愣了一下,见皇帝并未动怒,反而语气平和,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起身。
“周爱卿忧心国体,其心可嘉。”沈清弦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然,爱卿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却不知爱卿可知,太祖皇帝立国之初,百废待兴,亦曾向江南盐商筹借军粮,以定天下?太宗皇帝时,修建西北官道,钱粮不继,亦曾许商人以路权,换取资助。此等旧例,史册皆有记载,莫非太祖、太宗皇帝,也坏了祖宗法度,行了那‘与民争利’之事?”
沈清弦这番话一出,周崇等人顿时哑然。他们熟读圣贤书,却未必精研历代实录,更没想到年轻皇帝会搬出开国两位皇帝的例子来反驳。
“这……此一时,彼一时也……”周崇张了张嘴,试图辩解。
“江南水患,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北境边关,数万将士饥寒交迫,”沈清弦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眼前燃眉之急,关乎社稷安稳,百姓生死。若拘泥于虚名,坐视灾民冻饿而死,边关将士心寒,这难道就是维护祖宗法度,就是士林所期望的‘国体’吗?”
沈清弦目光扫过那些跪过的官员:“朕知道,此策前所未有,诸位心有疑虑,亦是常情。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朕且问诸位,若不以此法筹款,江南水患如何根治?边关军饷如何补充?可有哪位爱卿,能拿出一个两全其美、既不伤国体又能解危局的办法?”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反对者能引经据典,能高谈阔论,但真要他们拿出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却无人能应声。加税?必然激起民变。削减宗室用度?触及自身利益,无人敢提。裁军?更无人敢承担边关失守的责任。
沈清弦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沈清弦不再逼迫,转而看向张明远:“张爱卿,你将章程中关于抵押、监管、以及民间监理等细则,再向诸位爱卿详细说明一番。”
“臣遵旨。”张明远精神一振,连忙上前,将章程中如何以盐茶税为抵押保障还款,如何由户部、都察院及民间监理三方共同监管款项使用,如何确保工程质量和防止贪腐的层层设计,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张明远刻意将条款说得极为细致、严谨,旨在打消众人的顾虑。
随着张明远的讲述,一些原本只是跟风反对的官员,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他们发现,这章程似乎并非想象中那般儿戏,反而考虑得相当周全,尤其是那个“民间监理”的设置,虽然听起来离经叛道,但细想之下,似乎确实能起到额外的监督作用。
待张明远讲完,沈清弦才再次开口,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萧云墨身上:“摄政王,你以为此章程如何?可能稍解诸位爱卿之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萧云墨身上。萧云墨的态度,至关重要。
萧云墨缓缓出列,萧云墨先是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目光深沉难辨,随即转向众臣,声音平稳而清晰:“陛下,张尚书。章程细则,臣已详阅。平心而论,此章程于抵押、监管、用人等方面,思虑不可谓不周详,确已尽力规避风险。”
萧云墨话锋一转:“然,正如周大人所忧,此策终究前所未有,其成效如何,仍有待验证。且执行之人,至关重要。若所托非人,再好的章程,亦是空文。”
萧云墨这番话,既未明确支持,也未断然反对,而是指出了执行层面的关键,将皮球又踢了回来,同时也隐隐压下了周崇等人过于激烈的反对情绪——连摄政王都承认章程本身思虑周详,他们若再一味以“祖宗法度”攻击,便显得有些不识大体了。
沈清弦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萧云墨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持着他一贯持重、不偏不倚的姿态。
沈清弦顺势而下:“摄政王所言极是。执行之人,确是关键。故而,朕意,国债司主事人选,需慎重择选,务必为清廉干练、通晓经济之臣。至于民间监理,更需严格筛选,宁缺毋滥。”
沈清弦目光扫过全场,语气转为决断:“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不容久拖不决。章程即日颁布,昭告天下。国债司筹建及人选事宜,由张爱卿牵头,赵太傅、摄政王共同参详,十日内将名单呈报于朕。退朝!”
不再给反对者纠缠的机会,沈清弦直接宣布退朝,起身离开。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百官。
周崇等人面面相觑,心有不甘,却见萧云墨已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赵文渊也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走向张明远,似乎要商议什么,只得悻悻作罢。
走出太极殿,秋日高悬,阳光有些刺眼。
沈清弦微微眯起眼,感受着拂面的微风。沈清弦知道,章程的颁布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人选,将成为下一个争夺的焦点。而沈清弦,必须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为自己,也为这个国家的未来,争取到尽可能多的主动权。
萧云墨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