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很沉,我费力地睁开,被晃眼的阳光刺得又眯了起来。
我愣住了。
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几缕白云慢悠悠地飘着。炙热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蝉鸣声聒噪地响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泥土、牲口粪便和炊烟的味道。
我......这是在哪?
我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我耳膜发响,手心里全是汗。
这是......?
“中了!霍家小子中了!河南大学!文曲星下凡了!”村支书那破锣嗓子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在村子里回荡开来。
中了?大学?
我猛地将手里的信封凑到眼前,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牛皮纸的触感粗糙而真实。信封正面,清晰地印着“河南大学”四个红色的、方方正正的字样,下面是录取通知书的字样和学校的印章。
真的......考上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冲垮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思绪。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考上了”这三个字在反复回响。
爹和娘从自家那低矮的土坯院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我爹那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沟壑的黑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夸张的笑容,那常年被生活压弯的腰板,此刻竟挺得笔直。我娘更是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眼圈通红,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水,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娃有出息......”
左邻右舍、相熟的、不太熟的乡亲们,都闻讯围了上来,脸上带着真诚或客套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道着恭喜。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好奇地看着我这个突然成了“文曲星”的霍家哥哥。
我家那处平日里显得破败冷清的院子,今天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几张借来的八仙桌摆开了,虽然桌上摆的只是些寻常的农家菜——猪油炒的白菜粉条、金黄的韭菜鸡蛋、自家种的青菜、还有一大盆冒着热气的萝卜炖排骨......但那香气混合着喜悦的气氛,弥漫在整个院落,让人闻着就心里踏实。
我爹更是把他那珍藏了不知多少年、一直舍不得喝的一坛子地瓜烧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给每位来道贺的乡亲倒上一小盅,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皱纹都笑成了绽放的黄花苗。
我不是在替黄爷找药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化和巨大幸福冲击得有些晕乎乎的,被乡亲们推搡着、祝贺着,只会傻笑着点头。
更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还在后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邻村柳树沟的村长,带着一个看着挺面善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对我爹娘说:“老霍大哥,嫂子,恭喜啊!霍娃子这可是鲤鱼跳了龙门,前途无量!咱们柳树沟老黄家,有个闺女,叫三娘,今年刚满十八,模样没得说,性子也温顺勤快。听说霍娃子考上了大学,他们家里托我过来问问,看看有没有这个缘分,结个亲家?”
说媒?
我一下子懵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大学、城市、未来......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婚嫁之事,本能地有些抗拒和茫然。
爹娘倒是又惊又喜,连忙招呼对方坐下细说。
我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随意地扫过院门口。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衬衫、梳着两条乌黑油亮大辫子的姑娘,跟着一个面容朴实、身形干瘦的老农,怯生生地出现在了我家院门口。那老农看着就是个地道的庄稼把式,脸上带着憨厚又有些局促的笑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姑娘身上。
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阳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匀称的身形。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缓缓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仿佛周遭所有的喧闹声都瞬间远去。
是她!黄三娘!
虽然褪去了记忆中那股子冷冽和泼辣,穿着朴素的农家衣服,脸上带着未经世事的羞涩和紧张,但那张眉眼,那挺翘的鼻子,那抿着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唇,尤其是那双抬起看向我的、水汪汪的、清澈见底的大眼睛......
我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更加疯狂地跳动起来。脑子里那些关于大学、关于远方的纷乱念头,在她抬眼的这一刹那,忽然变得模糊不清。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悸动,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盖过了一切。
鬼使神差地,在爹娘和媒人期待的目光中,我对着那个憨厚的老农,也是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中。”
这一个字,仿佛点燃了更大的喜庆。
爹娘喜出望外,媒人更是拍着大腿连声叫好,直说这是“喜上加囍”,“状元郎娶亲,咱们这十里八乡头一份的风光”!院子里的气氛更加热烈了,酒席仿佛直接变成了定亲宴,祝福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一切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飞快地向前滚动。定亲、送彩礼、置办新衣、布置新房......所有繁琐的流程,都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下迅速完成,快得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就迷迷糊糊地穿着一身崭新的、但袖口似乎有点短的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略显俗气的大红花,站在了自家院子中央。对面,是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的三娘。司仪拖着长腔喊着“一拜天地——”,我跟着迷迷糊糊地弯腰。
宴席上,斌子和泥鳅也都在,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衣服,嘻嘻哈哈地围着我,用粗瓷碗给我敬酒,斌子还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咧着嘴笑:“行啊霍娃子!考上大学还娶上媳妇儿了!以后当了官老爷,可别忘了咱这帮穿开裆裤一起尿尿的兄弟!”
泥鳅也挤眉弄眼:“就是!到时候也带哥们儿去省城见识见识!”
我有些慌了,死死拽住他俩的手不放:“你们真的不记得了?我们在北京倒斗?黄爷,老柴,老范......小鬼子的秘密基地?”
斌子和泥鳅被我逗笑了,他们眯着眼,张开满是酒气的嘴巴嘲笑我:“霍娃子你在说啥鬼话?该不会是被媳妇儿收拾了吧?”
斌子和泥鳅不记得关乎倒斗的一切,这怎么可能?
我的世界好像变了,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美好得像是一幅色彩过于鲜艳的年画,有些不真实,却又触手可及。
夜里,闹洞房的人群终于嬉笑着散去。简陋的土坯房里,墙壁刚用白灰粗略地刷过,还透着潮气,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微微反着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新木料和泥土的味道。
三娘安静地坐在炕沿,依旧盖着红盖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着。
我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像水底的泡泡,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这一切......太顺利了,太完美了。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两大幸事仿佛被压缩在了一天之内砸到我头上。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炕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挑开了那方红盖头。
盖头下,三娘微微抬眸,灯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红晕。她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眼神清澈,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静静地看着我。
很美。一种不同于记忆中冷艳的、带着乡土气息的、鲜活而真实的美。但我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三娘......”我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嗯?”她轻声应着,声音软糯,带着点疑惑。
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属于那个倒斗世家女子的锐利或深沉,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未经世事的纯净。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