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
当皇帝的仪仗驾临时,纷扬的大学覆盖了这座古寺。须空领着百余名姑子跪坐在大堂,诵经声在凛风中飘摇不定。就连谢道安也和李氏披着袈裟,在一旁为女儿敲打木鱼。
连谢家父母都来了,李扶渊这才从恍惚中回神,谢滢琅是真出事了。她才出宫没多久,怎会——
张福海带来的消息,就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令他呼吸一窒。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看着他们一个个身着白衣,李扶渊眼神空洞,仿佛身体被掏空,仅凭本能勉强站立。
忽然想到那个正在床榻上受苦的女子,李扶渊竭力迈开步伐往后院走去,却仿佛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使不上力,险些跌倒在地。
谢道安见状,心下一沉,连忙上前劝导,“皇上,除夜乃驱邪纳福之日,小女乃将死之人,莫让她影响了皇上福运。”
李扶渊先是困惑,旋即目光被难以置信取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连忙用手按住额头,只有这样才能稳住天旋地转的世界,“朕乃九五之尊,受命于天。一个患病女子,不过是柔弱之身,岂能动摇天命?”
“皇上,乌头毒性已侵入滢滢心脉,她的肌肤被蚀出沟壑,腐肉如蛇蜕盘踞。容颜尽毁,还请皇上不要进去。”
“她貌若天仙也好,她丑陋不堪也罢,朕都不会嫌弃她。”哪怕脸上血色尽失,但他目光依然是那样的笃定,“朕虽是帝王,但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眼看着心上人受难而撒手不管,朕办不到。”
任凭旁人怎样劝阻,李扶渊都执意闯入后院。看着他那坚决的背影,谢道安与李氏对视一眼,纷纷摇头。李扶渊果真是真男儿,他待女儿有情有义,只可惜女儿的心不在他身上,这份似海深情,对女儿来说只会是负担。
室内
如清原本在门口守候着,见皇上快步赶往这边,连忙拭擦了脸上的泪水,尝试劝回,“皇上,师妹就要走了,你让她安心——”
“闪开。”李扶渊骤然暴喝,那凌人的目光将如清定在原地,他破门而入,径直闯进内室。
昔日娇美灵动的人儿深陷在被褥里,她头上依旧戴着莲花帽,似一尊被岁月风化的古像。她的胸膛只有轻微的起伏,如谢道安所言,她已经容颜尽毁。
然他不在意,他李扶渊岂是在意色相之人?
一见到他不断朝床榻靠近,谢滢琅干裂的嘴唇开合起来,“皇上,不要。贫尼貌丑,莫要玷污了皇上的眼睛。”
她的声音极低,却还是被李扶渊听到了。
他拿开那块谢滢琅原本要用于遮挡脸颊的丝帕,反手将她握住,当发现她的脉搏跳动得极慢时,眉心微微蹙起,目光却如水浸润她的脸庞,
“不,滢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朕都喜欢。朕爱的不是你的美貌,而是你的性情,你如皎月般的纯净与轻灵。”
谢滢琅一愣,未曾料到,李扶渊待自己竟是情真意切。自己都要“死”了,美貌也“荡然无存”了,他还能不离不弃,伴自己左右。只可惜,她待他无意,既然准被逃离,就不该有所动容。
她暗中给自己打气,却在瞥见他沉痛的深眸时,伸出手,用指腹轻拭他眼角的泪,语气有些怅然,“皇上,忘了贫尼吧,就当不曾遇见贫尼。”
李扶渊不应,他如何能忘得了?自打两年前认定她的那刻起,她就在他心头留下烙印,这辈子,只怕割舍不了了。
他看着她,嘴角牵起一抹极淡却真切的笑意,见谢滢琅肉色褶皱间渗着黄水,李扶渊拿来丝帕为她拭擦,并没有嫌弃之色,反而在她的脸蛋上落下一吻,“朕会让御医来为你诊治。若他们救不了你,他们也别想活。”
谢滢琅轻轻闭上双眼,反而她就要解脱了。
到了深夜,李扶渊仍旧不肯离去。便是须空劝阻,“皇上此行非祭天惦祖,长留感业寺实为不妥。”
可李扶渊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在谢滢琅病榻前照顾了一夜。
如滢师太中毒将不久于人世,皇上前往感业寺寸步不离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宫里。
翌日清晨,天地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便是狂舞的雪白。寒风如野兽般嚎叫,将感业寺的人刺得牙齿打颤。
张福海接到太后的懿旨,打算来禀报皇上。却在瞅到那一夜未熄的烛影时,迟疑了下,不管太后说的是真是假,为保皇上龙体,他还是走了进去,在屏风外驻足,
“皇上,宫里出事了,太后让您即刻回宫。”
片刻,李扶渊从屏风后走出,一手叉腰,一手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是蜕不去的疲惫,“太后可有说是何事?”
“无。但来报信的宫人说是十万火急,要等着皇上回去处理。”
果然,李扶渊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朝屏风里的人望去。
张福海咽了咽口水,喏喏道:“皇上,依奴才看,要不您就回宫吧。此处交由奴才来理,奴才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太,等皇上过来的。”
犹豫再三,李扶渊还是决定回宫。
慈安殿
武太后昨日听闻李扶渊赶往感业寺后,就知这个皇帝,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若赵世坤借此事大做文章,又是一番风雨。
“皇上驾到。”
李扶渊疾步跨进,连给武太后请安都没有,就直问,“母后,你这般着急唤儿子归来,究竟所为何事?”
武太后轻咳几声,来到李扶渊跟前,“皇帝,你可知道,雨花阁的神像昨晚无故砸落在地,看守的几位高僧都受了重伤。”
“竟有此事?”
武太后点点头,又令绘秋将巫者带进来。
巫者向二人行礼后,斗胆箴言,“神像突然砸落,乃是天神给予的一种警告。皇上若在除夕这个阴阳交界,万物更新的关键时辰,与将死之人产生交集,无异于在国运源头投向一枚沉重的阴影,恐会令来年灾患频发,山河失色。恳请皇上为大唐江山考虑,暂缓感业寺之行。”
李扶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笑话,想笑,嘴角却只抽搐了一下。他一贯不信鬼神之说,然却不敢拿大唐百姓去开玩笑。
见他愕然,陷入了极度的纠结,武太后轻轻启口,“皇帝,感业寺那里有张福海,待会哀家会让宫中的御医赶过去,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若老天爷真想收她,又岂是人力能改变?”
顿了顿,又道:“若你强行待在她身边,届时神明知道你枉顾警告,迁怒到她身上,岂非得不偿失?”
李扶渊大惊,当即答应留在了宫里。
然三天后,也就是上日节这一天,还是传来了谢滢琅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