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排水系统的锈蚀铁梯在郑锐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每向下一步,污浊的空气就更浓重一分,混杂着霉菌、铁锈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年轻的技术员小雨和负伤的警卫老张,三人的脚步声在圆筒状的隧道里回荡,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还有多远?”老张喘着粗气问,他的左肩缠着临时绷带,早已被血浸透。
郑锐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脉冲枪。他的右耳后方,一道三厘米长的疤痕在黑暗中隐隐发痒,仿佛在提醒他什么。这是三天前那场爆炸留下的纪念品,也是他们如今亡命天涯的开端。
三天前,郑锐还是城市安全局的特勤队长,林晞是他的搭档兼监管员。直到那场发生在第七区研究所的“意外”爆炸,官方报告称林晞殉职,尸体未能找回。而郑锐则被指控违反规程导致搭档死亡,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
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爆炸发生前一刻,林晞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掉落的钢梁压住。最后一刻,林晞的嘴唇蠕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快跑。”
就在押送车前往法庭的途中,一群蒙面人发动袭击,救出了郑锐。随后小雨和老张也加入了他的逃亡队伍,声称掌握着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到了。”郑锐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门上用红色油漆涂着一个模糊的飞鸟图案——这是“遗忆者”组织的标记。据小雨说,这个组织专门收容被城市记忆系统“遗漏”的人。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昏黄灯光下,十几个身影静立其中。他们身披灰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如同从中世纪走来的修士。
“欢迎,郑锐队长。”为首的人声音低沉,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们安全了。”
安全?郑锐环顾这个位于城市地下的秘密据点,墙壁上布满各种显示屏,跳动着城市各处的监控画面。这里更像是一个作战指挥中心,而非避难所。
“你们是谁?为什么帮助我们?”郑锐没有放下武器。
“我们是遗忆者,”首领平静地回答,“我们帮助所有被系统标记为异常的人。”
小雨急切地插话:“郑队,他们手上有研究所爆炸那天的完整监控记录!”
首领微微点头,示意一名成员调出数据。屏幕上开始播放郑锐从未见过的画面:研究所爆炸前几分钟,林晞独自在B-7区域安置某种装置,然后匆匆离开。
“这不可能,”郑锐摇头,“那时林晞和我在一起。”
“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郑锐队长。”首领缓缓摘下兜帽,“特别是当有人故意要掩盖真相时。”
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逐渐清晰。棱角分明的下颌,挺直的鼻梁,还有左眉上那道熟悉的疤痕。郑锐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崩塌。
“林...晞?”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据说已在爆炸中死去的搭档。只是眼前的林晞比记忆中消瘦许多,眼神中也多了些郑锐读不懂的东西。
“我没死,郑锐。”林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逃出来了,因为某位主管故意放水。”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击中郑锐的胸口。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目光死死锁定在林晞脸上,试图找出任何伪造的痕迹。但那张脸,那声音,甚至连站姿都与他记忆中的搭档毫无二致。
“证明。”郑锐嘶声道,“证明你是林晞。”
林晞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那个郑锐再熟悉不过的苦笑:“还记得你右耳后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吗?不是三天前的爆炸,而是七个月前,在城南的旧港区,你为了救我,被坠落的货箱划伤。”
郑锐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疤痕。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当时林锐坚持不上报,认为这种失误会影响他们的评级。
“但这不可能...”郑锐喃喃道,“我亲眼看见你被压在钢梁下...”
“你看见的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林晞向前一步,灯光完全照亮了他的脸。然后,他微微侧头,露出了右耳后的部位。
就在那里,一道与郑锐右耳后一模一样的疤痕赫然在目。同样的长度,同样的形状,甚至同样的愈合方式。
郑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道疤痕,据他所知是独一无二的,是他和林晞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现在,它出现在了“死而复生”的搭档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郑锐的声音几乎嘶哑。
林晞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示意其他成员带小雨和老张去休息。当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才缓缓开口:
“我们都被骗了,郑锐。不只是你和我,而是整个城市的人。”
林晞走向主控台,调出一系列数据流:“记忆安全局从未告诉公众真相——记忆上传计划不仅仅是备份意识,而是在系统地修改人们的记忆,消除那些不符合他们叙事的历史片段。”
“遗忆者,”林晞指向周围的成员,“都是发现了记忆矛盾的人。我们记得的事情与官方记录不符,于是被标记为‘异常’,被追踪,被清除。”
郑锐摇头:“这太荒谬了...”
“是吗?”林晞直视他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指控?为什么小雨和老张宁愿背叛安全局也要帮助你?因为我们都察觉到了异常,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记忆矛盾。”
郑锐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小时候记得去世的祖母喜欢红茶,但全家人都说她只喝绿茶;记得某条街道曾经有棵大树,但现在的记录显示那里从来都是空地...
“研究所爆炸那天发生了什么?”郑锐终于问道。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林晞的声音压低,“关于我们城市真正的统治者。不是市长,不是议会,而是一个叫做‘记忆理事会’的组织。他们通过修改集体记忆来控制社会走向。”
林晞调出另一段视频:“那天,我发现了他们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记忆覆盖的证据,代号‘净化行动’。按照计划,下周他们将启动全城范围的记忆重置,消除所有关于自由意志和独立思考的概念。”
视频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下达指令,声音经过处理,但郑锐还是觉得有些耳熟。
“这是谁?”
“这就是放我离开的那位主管,”林晞停顿了一下,“也是下令追杀我们的人。”
郑锐皱眉:“为什么既要放你走,又要追杀你?”
“因为他需要有人揭露真相,但又不能亲自出面。”林晞关闭了视频,“理事会内部有分歧,一部分人认为记忆控制应该有限度。这位主管就是其中之一,但他无法公开反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现身?为什么等到今天?”郑锐质问。
林晞的眼神复杂:“因为我需要确认你是否也察觉到了异常。如果你完全相信了官方的说法,那么找你就是害你。但你现在在这里,证明你已经怀疑了,不是吗?”
郑锐沉默了片刻。是的,从他被指控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有些事情不对劲。太过完美的证据链,太过迅速的定罪程序,还有小雨和老张出现得太过巧合...
“那道疤痕,”郑锐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你会有和我一样的疤痕?”
林晞深吸一口气:“因为那根本不是意外受伤,而是一次记忆植入实验的标记。我们两个都是实验对象,郑锐。从我们加入安全局的那天起,就被选中了。”
郑锐感到一阵恶寒。他脑海中关于那道伤疤的记忆开始扭曲、变化。原本清晰的旧港区场景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片段——白色的房间,闪烁的灯光,还有林晞痛苦的表情...
“他们在我们的大脑中植入了相同的记忆痕迹,试图创造同步的反应模式。”林晞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我们两个人的大脑产生了出人意料的共鸣,形成了一种他们无法完全控制的连接。”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感知到你还活着...”郑锐喃喃道。自从林晞“死亡”后,他总能在梦中看到一些模糊的画面,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存在感。
林晞点头:“我们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相连的,郑锐。这就是那位主管放我走的原因之一——他发现我们之间的这种连接可能正是打破记忆控制系统的关键。”
郑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枪,疲惫地靠在控制台上。太多信息在短时间内涌入,他的世界观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重构。
“那么现在怎么办?”他问。
林晞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现在我们反击。‘净化行动’将在72小时后启动,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向全城揭露真相。”
“如何做到?”
“通过唤醒更多人的真实记忆。”林晞调出一个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数百个名字和地址,“这些是潜在的遗忆者,他们的记忆已经显示出不稳定迹象。我们需要找到他们,在他们被清除前唤醒他们。”
郑锐注视着屏幕,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安全局局长,马库斯·索恩。
“他也...”
“是的,”林晞点头,“就连记忆安全局的高层中,也有开始怀疑的人。索恩上周突然‘病休’,实际上是被软禁在家。”
郑锐终于明白了整个计划的轮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逃亡或反抗,而是一场争夺记忆、争夺真相的战争。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郑锐说,声音中重新充满了力量。
林晞微笑:“我就知道你会加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详细讨论了行动方案。遗忆者组织已经渗透到城市的各个关键部门,但力量仍然薄弱。他们的优势在于,记忆理事会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开始怀疑,也不知道谁可能已经恢复了真实记忆。
“最大的问题是,”林晞指出,“如何在不被检测到的情况下唤醒足够多的人。记忆安全局监控着所有的通讯渠道。”
郑锐思考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如果记忆可以被植入和修改,那么是否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触发’真实记忆的恢复?”
林晞愣了一下:“理论上可行,但需要强烈的情绪冲击或者熟悉的感官刺激...”
“就像我看到你的疤痕时感受到的震撼。”郑锐接口道。
“没错。”林晞若有所思,“如果我们能找到每个人记忆中最鲜明、最私密的片段,或许可以创造一种连锁反应...”
就在这时,警报声突然响起。一名遗忆者成员从监控台前抬起头,脸色苍白:“检测到安全局的信号扫描,他们正在缩小搜索范围。最多二十分钟就会找到这里。”
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整个空间。林晞立刻下令:“启动应急协议,所有人按预定方案撤离。”
遗忆者们迅速而有序地开始销毁数据、收拾设备。郑锐抓住林晞的手臂:“我们去哪?”
“B计划,”林晞简短地回答,“我们去见那位主管。”
“什么?现在?”
“别无选择,”林晞将一件灰色斗篷递给郑锐,“他同意在紧急情况下提供庇护。”
郑锐披上斗篷,感到一阵荒谬。几小时前,他还是安全局追捕的逃犯;现在,他即将与那个下令追捕自己的人会面。
“小雨和老张呢?”郑锐问。
“他们已经先一步撤离,会在汇合点等我们。”林晞检查了一下武器,递给郑锐一把高频振动刀,“以防万一。”
在离开前,郑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临时的避难所。墙上那个飞鸟标记在闪烁的警报灯下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走吧,”林晞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是时候面对我们的过去了,无论它是真实的,还是被植入的。”
郑锐摸了摸右耳后的疤痕,第一次感到它不再仅仅是一道伤疤,而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未知的黑暗。郑锐深吸一口气,跟上林晞的脚步。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为所有人保留真实记忆的权利而战。
就在他们消失在通道尽头时,郑锐似乎听到林晞低声说了一句话:
“记住,郑锐,即使一切都是假的,我们之间的搭档情谊也是真实的。”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与警报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个漫长夜晚中最清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