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户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沈青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上官的认可和采购意向,是机遇,更是沉甸甸的压力。她那小小的、依靠东拼西凑才勉强运转的家庭作坊,根本无力承担哪怕是小批量的“官方订单”。
“需要工坊。”萧山的话言犹在耳,一针见血。
沈青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简陋的灶台、磨损的石磨和所剩无几的原料,眉头紧锁。建工坊,谈何容易?场地、人手、稳定的原料供应,哪一样都不是她这个一穷二白的罪女能轻易解决的。
但她没有时间沮丧。机遇稍纵即逝,必须抓住!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盘算。首先,是场地。她家这个小院肯定不行。她想到了屯子边缘,靠近溪流的一处废弃的土窑。那里地势相对平坦,靠近水源,而且因为废弃已久,地方够大,也便宜。缺点是需要大量修缮。
“先解决有没有,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沈青下定决心,立刻去找了赵百户。
赵百户显然也对上官的重视感到振奋,听说沈青需要场地,倒是很爽快,大笔一挥,将那处废弃土窑划拨给她“试制军需”,算是半官方的认可。但也明确表示,修缮和人工,需要她自己想办法。
有了官方背书,沈青心里踏实了一半。她立刻找到李大军和张秀姑商量。
“废弃土窑?那地方破是破了点,但地方确实大!”李大军搓着手,有些兴奋,“修缮的活儿包在我身上!我找几个休沐的弟兄帮忙,管几顿饱饭就行!材料…我去屯外拉点黄土和稻草,自己打土坯!”
张秀姑也拍着胸脯:“人手你放心!我和几个相熟的婶子都能去帮忙!收拾打扫、和泥递砖,咱们女人家也能干!”
底层军户之间的互助情谊再次显现出强大的力量。在李大军的组织下,几个休沐的军汉二话不说就来帮忙。和泥、打坯、砌墙、修补屋顶…男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张秀姑则带着几个军户家属,负责送水送饭、清理杂物。
沈青也没闲着,她和小枫负责打下手,搬些轻便的砖坯,还把家里所剩不多的油渣饼贡献出来,熬了几大锅不见多少油星却香气扑鼻的“犒劳汤”,让帮忙的军汉们吃得格外满足。
萧山身体依旧不便剧烈活动,但他却成了临时的“总工程师”。他靠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上,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地,偶尔会出声指点。
“东墙…需加固,加…斜撑。”
“灶台…通风不足,烟道…需改。”
“石磨…位置不佳,远离…水渍。”
他的指点总是简洁而精准,往往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军汉们起初对这个病怏怏的“流民”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几次按照他的建议修改后,发现效率果然提高,工程也更稳固,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私下里议论:“这萧兄弟,怕不是个读过书的匠作先生?”
短短几天时间,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废弃的土窑焕然一新。虽然依旧简陋,但围墙加固了,屋顶补好了,一座半开放式的宽大工棚立了起来,里面砌了连排的灶台和简易的烤炉,甚至还按照萧山的建议,利用地势差引了一小股溪水进来,方便清洗和和泥。
一个小小的、充满生机的家庭工坊,初具雏形。
沈青站在修缮一新的工坊前,看着汗流浃背却笑容满面的李大哥、张嫂和各位帮忙的军户家属,眼眶微微发热。这就是底层百姓最朴素的智慧和力量,抱团取暖,共度时艰。
“谢谢!谢谢大家!”她哽咽着,深深鞠躬。
“谢啥!以后咱们屯里也能出‘军供’了!说出去都有面子!”李大军豪爽地大笑。
“就是!青丫头,好好干!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张秀姑也笑着鼓励。
工坊有了,接下来是更棘手的原料问题。小批量试验可以东拼西凑,但要稳定供应军需,必须有可靠、大量的来源。
王扒皮和林主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了更隐蔽的打压。屯内军户家的余粮被他们用各种手段“统购”走了,价格还压得极低。过往的行商也受到了“提醒”,不敢轻易大量卖粮给沈青。
沈青再次感受到了无形的掣肘。她手里攥着赵百户特批的、允许她“平价”采购军库储粮的条子,却几次在库房那里被老吏以“库存盘点”、“未有新粮入库”等借口搪塞回来。
“他们这是阳奉阴违!卡着脖子不让我们喘气!”沈青气得在工坊里直转圈。
萧山坐在工棚一角,面前摊着沈青记录的简陋账本和物料单,闻言抬起头,目光沉静:“……条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军库…非唯一途。”
他伸手指了指账本上一处:“……屯外…往北三十里,黑风寨…有军屯田庄,产荞麦、黑豆。往西…有牧民聚集,易牛羊油脂。……可…绕过屯中,直接寻源。”
沈青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绕过王扒皮他们,直接去产地收!”但随即她又皱起眉,“可是…路途不近,运输怎么办?我们也没那么多现钱…”
萧山沉吟片刻,道:“……可寻…可靠行商合作。以…未来军粮份额或工坊产出…抵押,先行赊欠。待…货款结算,再行偿付。”
这简直是最原始的“供应链金融”和“订单农业”的雏形!沈青对萧山的佩服简直五体投地:“萧大哥!你…你连这个都懂?!”
萧山微微偏过头,掩唇低咳了两声,没有回答。
说干就干。沈青通过李大军,联系了常跑北线、口碑不错的行商头领老周。在一间简陋的茶棚里,谈判开始了。
老周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透着久经世故的油滑。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打量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衣着朴素却眼神清亮的姑娘,又瞥了瞥她带来的那块其貌不扬却硬度惊人的军粮饼,呵呵一笑:“沈姑娘,你的饼子嘛,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赊欠这么大笔粮食,还要我绕路去收牧民那腥膻的油脂?这风险…可不是一般大啊。”
沈青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拿出用干净粗布包好的赵百户条子,特意露出了官印一角,轻轻推过去:“周老板,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是百户所的特批条子,上官对战备军粮的需求是实打实的。我这不是空口白话,是官方的订单。您赊给我的,不是粮,是通往军需供应这条线的敲门砖。”
她顿了顿,观察着老周细微变化的神色,继续道:“黑山屯库房什么情况,您跑商路的人肯定比我清楚。王扒皮那些人能卡我一时,能卡得了上官急需的军务?您现在帮我,雪中送炭,日后军需采购的渠道畅通了,还怕没有稳定的财路?届时您就是头一份的供货商!这点风险,比起未来的收益,值得一搏吧?”
老周眯着眼,手指敲着桌面,显然在权衡。沈青趁热打铁,将那块军粮饼又往前推了推:“再说这饼子本身。您走南闯北,见过哪种干粮能这么耐放顶饿?这本身就是一门独门生意!我现在抵押给您的,不只是未来的货款,还有这份可能带来的长期合作机会。当然…”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诚恳:“我也知道您的难处。这样,首批粮食,您按市价九折赊给我,油脂按您能拿到的最低价算。运输费用我照付。待首批军粮货款一到,我立刻连本带利还您,额外再付一成的佣金作为风险补偿。若货款延误,我这工坊里所有的工具、存货,甚至这刚刚修好的场地使用权,都优先抵给您!白纸黑字,我们可以立契为证!”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诱惑有保障,既画了大饼,也给了实实在在的台阶和底线,将己方的劣势和对方的顾虑都摊开来说得明明白白。
老周盯着沈青看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好!沈姑娘年纪轻轻,是个爽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老周再扭捏,倒显得不上道了!就按你说的办!九折赊粮,低价收油,运费你付,一成佣金!我这就派人去黑风寨和西边牧场!”
原料渠道,终于艰难地打通了!
就在沈青为工坊和原料奔波时,林婉儿也没闲着。她几次“恰好”路过修缮中的工坊,摇着团扇,说着些酸溜溜的风凉话。
“哟~阵仗不小嘛~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开多大的酒楼呢~”
“沈青妹妹,这工坊盖起来容易,守起来难哦~可别到时候东西没做出来,倒欠一屁股债~”
“听说你去求了行商赊账?啧啧,这要是还不上,可是要拿人去抵债的哦~”
沈青起初还忍着,后来实在烦了,有一次直接当着众人的面,笑着回敬:“林姐姐放心,我欠了债肯定努力做工还钱,绝不会像有些人,整天想着怎么把自己‘抵’给个好人家~”
这话戳中了林婉儿的心思,她顿时气得脸色煞白,狠狠瞪了沈青一眼,扭身走了。周围干活的军户家属们发出低低的哄笑,显然也对这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主簿小姐没什么好感。
林婉儿对萧山的兴趣也愈发明显。她开始找各种借口往工坊跑,今天送碗参汤,明天递块手帕,言语间总是试图打探萧山的来历,并暗示跟着沈青这个“罪女”没前途,不如…云云。
萧山的回应始终是彻底的、近乎残忍的无视。他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专注地看着沈青忙碌,仿佛林婉儿只是一团吵闹的空气。这种无视,比任何言语的回击都更让林婉儿难堪和愤怒。
她的嫉妒和怨恨,与日俱增。
工坊初步建成,第一批赊欠的原料也陆续运到。沈青开始着手培训人手。张秀姑和另外两个手脚麻利、信得过的军户家属成了第一批“工人”。沈青毫无保留地教她们如何配比、和面、压制、烘烤。萧山则在一旁,偶尔指出一些影响效率和质量的细节问题。
小小的工坊,终于开始了正式的运转。炉火重新燃起,石磨吱呀作响,混合谷物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第一批“行军版”军粮即将出炉,准备交付给赵百户检验的前夜。
深夜,万籁俱寂。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工坊新建的院墙外。他手里拎着一个陶罐,里面装满了刺鼻的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