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记炸饼”的摊子前,队伍依旧排得不长不短。金黄色的炸饼在油锅里翻滚,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扎实的焦香混合着猪油特有的荤腥气,勾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沈青手脚麻利地捞饼、控油、收钱,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自从上次萧山雷霆出手惊退泼皮后,王扒皮和百味楼那边安静得有些诡异。这种安静,不像罢手,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阿姐,给!”小枫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帮着把晾凉的炸饼用干荷叶包好,递给客人,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认真。他现在还多了一项“秘密任务”。
只要看到王扒皮或者百味楼那个胖东家的身影,就立刻学三声急促的兔子叫。虽然这几天一次都没用上,但他执行得一丝不苟。
沈青看着弟弟,心里软成一团,又泛起一丝酸楚。这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啊。
她甩甩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摊子斜对面街角。王扒皮和钱贵果然又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一样戳在那里,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眼神里的恶意隔老远都能感觉到。
“啧,真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沈青心里吐槽,手上动作更快了些,“天天来打卡视察,比公司考勤还勤快!也不知道百味楼给他开了多少‘费用’。”
这几天,她靠着张秀姑和几位热心军户七拼八凑的“团购”粮油菜籽,总算勉强维持着摊子运转。但成本高了,利润薄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像走钢丝一样。
这时,一个常来买饼的老军汉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沈家妹子,今儿这饼……味道好像淡了点?吃着没那么香了哩?”
沈青心里“咯噔”一下。她今天和面时,那滴“秘方”血滴得格外谨慎,几乎只是沾了沾指尖,生怕香气太浓又惹来麻烦。没想到老主顾一口就吃出来了!
她连忙赔笑:“李大哥对不住,许是今早盐罐子见底,手抖抖轻了!下回给您多撒点椒盐!”
老军汉憨厚地笑笑,也没多说。但沈青心里却敲起了警钟。依赖“秘方”就像饮鸩止渴,不用,东西不够出彩,吸引不了客人;用多了,又怕香气异常引来窥探。这平衡太难把握了!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晌午刚过,摊前正忙,一个相熟的、经常偷偷匀粮给她的军户家属匆匆跑来,趁人少时把她拉到一边,一脸焦急地压低声音:“沈姑娘,不好了!王扒皮放话了,说谁家要是再敢私下卖粮卖油给你,就是跟他过不去,往后屯里分派的好活计、便宜柴炭,都没份了!这可咋办啊?”
沈青的心瞬间凉了半截!王扒皮这招太毒了!这是要彻底掐断她的原料来源!那些军户家属日子本就艰难,哪敢为了帮她而得罪王扒皮这个地头蛇?
果然,下午再去相熟的人家询问时,对方要么支支吾吾说没了,要么干脆避而不见。
真正的釜底抽薪!
看着见底的米缸和油罐,沈青坐在冰冷的灶台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原料,就算她有通天“秘方”,也变不出炸饼来。摊子,眼看就要彻底停摆了。
“阿姐……”小枫敏感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蹭过来,小手不安地拽着她的衣角,“我们没饭吃了吗?”
沈青鼻子一酸,抱紧弟弟,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角。萧山倚在门框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清明而冷静。他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渠道非只一处。屯中军户……忌惮胥吏,过往行商……未必买账。”
沈青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对啊!王扒皮能威胁屯里的固定住户,却未必能把手伸到那些天南地北跑的行脚商人身上!只是行商要价更高,而且不是天天能遇到。
“可是…行商要价高,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沈青说出她的顾虑。
萧山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极快地瞥了一眼窗外某个方向,又收回目光,淡淡道:“……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亦可……预定。”
他的话说得含蓄,但沈青却瞬间明白了过来!对啊!可以找相熟的行商提前预定,下次来时直接带货!虽然要预付定金,成本更高,但至少是一条活路!
“我明白了!谢谢萧大哥!”沈青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她立刻行动起来,找到最近可能要路过的一个相熟行商,好说歹说,预付了几乎一半身家作为定金,订下了一批粮油。
看着空空如也的钱袋,沈青肉痛得龇牙咧嘴:“这融资成本也太高了!简直是天使轮融资拿高利贷的利率!百味楼,王扒皮,这仇我记下了!”
然而,她低估了对手的卑劣。
几天后,那行商如约而来,却是一脸苦相地找到她,递回定金:“沈姑娘,对不住啊!你订的那批货…路上…路上不小心翻了车,全洒进沟里了!赔本买卖,实在对不住!定金还您!”
沈青看着对方闪烁的眼神和毫发无损的车马,心里瞬间雪亮!什么翻车!分明是被人威胁了,或者被出了更高的价截胡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行商抱抱拳,逃也似的跑了。
最后的希望,也断了。
沈青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看着空荡荡的灶台和眼巴巴望着她的弟弟,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她淹没。她一拳砸在冰冷的土墙上,指节生疼。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她声音哽咽,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一直安静关注着一切的萧山,眉头紧锁。他看着沈青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怒意,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眼下这种束手无策状态的极度不适。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青,声音低沉而清晰:“……笔墨。”
沈青一愣,茫然地抬头:“……什么?”
“……简陋即可。”萧山重复道,眼神不容置疑。
沈青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赶紧找来了之前给小枫认字用的、快秃了的毛笔和一小块磨得发黑的墨锭,还有一张包过东西的粗糙废纸。
萧山接过笔,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异常专注凝练。他蘸了极少的一点墨,在粗糙的纸面上,极其快速地勾勒了几个奇特的、沈青完全看不懂的符号,那符号结构古奥,带着一种冰冷的铁血气息。
然后,他在符号下方,写下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地址和一个人名代号,字迹瘦硬凌厉,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纸条仔细折好,递给沈青,语气郑重:“……将此物,交予屯西驿馆,后日抵埠的……北地行商首领。他……腰间佩一残玉。言明……‘旧友托付,急购粮油,市价结算,银货两讫’。切记。”
沈青接过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纸条,心脏狂跳。她看着萧山苍白而郑重的脸,瞬间明白了,他在动用自己隐藏的力量!他在冒险!
“萧大哥,这……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沈青担忧地问。
萧山闭上眼,微微摇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速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沈青不再犹豫,将纸条小心翼翼藏入怀中,趁着天色将暗未暗,压低斗笠,快步朝屯西驿馆走去。她的心怦怦直跳,既紧张又充满期待,仿佛握着一把绝境中唯一的钥匙。
她按照萧山的指示,顺利找到了那个佩戴残玉、气质精悍的北地行商首领。对方看到纸条上的符号和字迹时,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恭敬和锐利,仔细打量了沈青一番,却什么也没多问,只是郑重接过纸条,沉声道:“姑娘放心,货物后日准时送达指定地点,分文不取。”
沈青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市价结算,银货两讫!这是…这是嘱咐!”
那首领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随即点头:“明白了。依姑娘所言。”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沈青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和希望,脚步轻快地往回走。然而,就在她即将拐进自家巷口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王扒皮的心腹钱贵,正鬼鬼祟祟地从她家院墙的拐角处溜走,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阴笑!
沈青的心猛地一沉!不好!他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她快步冲回家,检查院墙四周,赫然在墙根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小撮不该出现在那里的、颜色奇怪的粉末!
她的血瞬间凉了半截!栽赃!他们又想栽赃!而且这次,很可能就趁她刚才出去的时候,已经把“赃物”塞进她家里了!
就在她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里屋传来萧山冷静的声音:“……可是有异?”
沈青急忙将发现粉末和看到钱贵的事说了。
萧山听完,沉默片刻,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淡淡道:“……来得正好。”
他示意沈青靠近,低声迅速吩咐了几句。
沈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脸上露出了混合着震惊和佩服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月黑风高。几条鬼鬼祟祟的黑影,在王扒皮的亲自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沈青家破败的院墙外。
“动作都快点儿!把东西给我塞进去!明天一早,我就带人来搜!人赃并获,看那小贱人怎么死!”王扒皮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吩咐道。
钱贵和另一个跟班连忙点头,掏出几个小包裹,就要翻墙而入。
突然!
“啪嗒!”一声轻响,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打在了钱贵手上,疼得他“哎哟”一声,包裹掉在地上。
“谁?!”王扒皮吓了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破屋檐的呜咽。
“妈的,见鬼了!”王扒皮骂骂咧咧,催促道,“快点!”
钱贵揉着手,弯腰去捡包裹。就在这时——
“咻——啪!”
又一颗石子,力道更大,直接打中了他的膝弯!
“嗷!”钱贵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紧接着,从不同的方向,接二连三地飞来石子,精准地打在王扒皮和两个跟班的身上、脸上!不致命,但疼得要命!
“有埋伏!快跑!”王扒皮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什么栽赃了,抱头鼠窜。
钱贵和另一个跟班也连滚带爬地跟着跑,连掉在地上的“赃物”都顾不上了。
黑暗中,几个身影从不同的角落悄然隐去。那是张秀姑的丈夫李大军和他的几个袍泽兄弟,他们受了沈青的紧急求助,暗中埋伏已久。
沈青从门缝里看到王扒皮狼狈逃窜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手心全是汗。她回头看向里屋,萧山依旧安静地靠坐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更远的黑暗处,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将今晚这场短暂的闹剧尽收眼底。那双眼睛的主人,目光在王扒皮的愚蠢和沈青家看似“侥幸”的防御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了那扇紧闭的、藏着某个重要人物的破门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笑意。
“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融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