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检委。
林之州坐在观察室,他身侧同样坐着的是纪委书记杨贵成。
面前屏幕显示一个小单间,里面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简单办公桌。
邱副市端坐办公桌前,双手自然垂在膝盖处,面色平静。
对于即将到来的严格审查,表现的过于镇定。
反而让还未正式开展审讯工作的杨贵成心里凝重。
显然这邱副市心理素质强,对于纪检委的工作流程熟悉了解。
并不畏惧。
这时。
林之州侧头问:“泰康疗养院那位户头人,是邱副市的小姨?”
“是。”杨贵成答。
“人一并带过来了吗?”
杨贵成摇头,表示遗憾:“胡芬,就是邱副市的小姨,在几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她所有生活都是邱副市全权负责,包括她的银行卡户头也是邱副市在管理。”
无疑,又是一个死胡同。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邱副市,而他本人的状态,也似乎印证林之州的猜想。
从公安局付良民到财政局梁某和时某,再至专医院舒某和张院长,初步调查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在邱副市一人身上。
如他一人扛下所有罪责,这条线基本就告一段落。
只是不知道许志强当年的案件会不会有转机?
为何许志强会被选来当替死鬼。
这么多人,为何选他?
只凭许志强一面之词,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的情况下,根本不够证据材料申请调查王丹。
连按例询问都得客客气气。
如果邱副市连许志强的案子都一并扛下,那还暂时拿王丹没有办法。
只是越是没有蛛丝马迹,往往破绽最多。
必须推翻之前所有,不然就是被牵着鼻子走。
凝神思索间。
男人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
这是他思考时的惯性动作。
静谧一阵。
他突然问:“财政局时某和梁某的材料准备的如何?”
杨贵成脑海里将案件梳理,确认后答:“所有材料都已经提交法院,星期一开庭审理。”
林之州听后,点首,又问:“舒某和张院长的进展如何?”
这次,杨贵成的语气加沉,格外慎重:“对比时超他们的数额,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查到的金额共计这个数。”
杨贵成没说出来,用手指头比了个‘耶’。
停顿间,男人抬起眼睑向他看去。
呵。
还真是不能小瞧人。
两个。
杨贵成又面露难色:“但是,还有这个数额的缺口,查不到踪迹。”说话同时他又伸出一根食指。
林之州了然。
又听杨贵成叹气道:“就怕这个钱在国外,追不回来。”
林之州轻笑一声,反问:“杨书记,若是这次工作顺利,上头给你一笔奖金,你准备放哪里?”
杨贵成脱口而出:“这不废话吗?自己的钱当然放自己腰包里稳当,还能放哪里去?”
语落,杨贵成瞬间反应过来。
对。
他怎么没想到呢,这么大一笔资金,当然是自己能够触碰到的地方,断然不可能还在国外,地方太远,变数太多。
不合理。
因此杨贵成笃定,这钱就在江城范围内。
他站起身,得了林之州的提醒,准备去吩咐部署一番。
林之州也不多留,同样站起身,往显示屏扫了一眼,那邱副市还是同样的坐姿。
他侧头对杨贵成说:“邱副市先让他在里面呆两天,别管。”
“行。”
“还有,张院长身体有些胖,让他多锻炼锻炼,有三高可不好。”
林之州语气平淡,似乎是很关心张院长的身体。
说完就走了。
身后的杨贵成懂了。
又没全懂。
这张胖子什么时候得罪林组长了?
能得林组长亲自关怀。
不得而知。
林之州和杨贵成分开,各自忙碌。
暮色浓浓,街道路灯随着暗夜至,纷纷亮起。
银灰色轿车在暖黄色灯光伴随下,一路疾驰至公安局。
陈秘书正好在大厅。
见林之州一踏进公安局门口,就迎了上来。
“老大。”
男人淡淡“嗯”一声,步伐不停,快步往会议室走。
拉开椅凳坐下,同时吩咐陈秘书将最开始的保洁一案调出来。
陈秘书得了指令,来去如风。
五分钟就将案卷放在林之州手上。
会议室寂静。
只有林之州翻阅纸张声响。
良久。
他合上卷宗。
视线盯着卷宗表面,双手抱胸,沉思。
从京都纪检委入江城的时间推算,在临行前一个星期拿到江城初步需要扫清的名单,幕后之人必然通过其他渠道提前得知消息。
或者说这份名单是有意提供,付良民一派本来就是可随意抛弃的弃子,从未有过不良记录的云京酒店这次为何大意至此。
一部分因为陈科长的机缘巧合,还有没有一种可能,酒店放任,任由事态发展。
那云京酒店因为保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反而得到的是停业整顿,营业时间待定。
停业整顿?停业整顿?
男人左手从右臂膀处缓缓上移,揩在下巴处,心里反复将这四个字咀嚼。
此刻,林之州眼深如渊,黑瞳中似有漩涡,倏地白光闪现,惊鸿一定。
是的。
停业整顿,从最开始就能淡出巡视组的视线,一路顺着付良民的线索查到现在。
云京酒店反而摘了出去,并不会引起过多关注。
云京酒店和秘书长王丹有些什么样的关系?
一个字:查。
那邱副市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字:查。
看似并没有任何关联的几个人,浓雾背后又会是怎样的牵扯。
不得而知。
还是得查。
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是什么?
思绪至此。
男人敛眉,声沉吩咐:“把云京酒店老板资料和王丹的个人资料以及邱副市的个人资料一起调出来,发给我。”
“好的,老大。”陈秘书转身又去查资料。
邱副市的审查还有两天,预示许志强的案子也不上不下。
那许然又为什么会先委身于付良民,而不是直接去诱惑王丹。
一种可能是,许然也许先试着接触过王丹,美女多娇,男人本色,但王丹此人生性多疑,必定不会头脑发热掉进这么简单的美人计中,对许然进行调查是必然的,自然就能查到她是当年杀人犯许志强的女儿,断不可能明知故犯,将她顺水推舟送给付良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最安全。
另一种可能是,许然并不直接接触王丹,先试着从付良民那里打探消息,想从中套出付良民与王丹之间的勾当,而付良民本就沉浮于官场多年,这些小把戏怎会看不出来,不过是玩玩许然,所以长久以来并没有得到过任何实质性的消息。
还有第三种可能,或许许然也不简单。
每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许就是案件的关键核心。
他起身,走至副组长常丽身边,嗓音沉稳:“明天把许然传唤过来,你亲自询问。”
“行。”常丽应声。
林之州将所有事情重新理了一遍,思路清奇。
抬腕看时间,九点半。
想了想,拨通发改委办公室的电话。
本不抱着希望,这个时间,该是下班了。
出乎意料。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你好。”略微熟悉的声线,是未来老丈人。
他微勾唇:“沈副主任。”
“林组长。”沈父明显意外,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这个点,不应该啊。
林之州直接明了开腔:“沈副主任,现在有时间吗?对于泰康疗养院和还房的文件我还需要看些细节,方便吗?”
沈父微顿,你林组长都这样说,能不方便吗?
“方便,林组长,我在办公室等您。”
挂断电话,沈父将需要的文件项目找出来。
去饮水机接水泡了一杯茶。
坐在椅子上等林之州,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直到十几分钟后,空旷走廊传来轻微走路声响。
坐在椅子上浅眠的沈父听见响动,睁开眼睛,擦了一下。
一道年轻高大身影,带着一身暮色雾气推门而入。
他开口,音色沉缓:“沈副主任,久等了。”
沈父连忙站起来,笑道:“哪里,林组长来的很快,我刚喝了口茶。”
茶:……
林组长在沈父对面坐下,沈父则转身去拿早就准备好的红头文件。
双手递到他面前,林之州起身双手接过,微欠身并言:“辛苦,沈副主任。”
按理,以他的官职,并不用起身。
引的沈父又多看他两眼。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好家伙,上次都没带戒指,这次无名指竟然戴了一枚黄金戒指。
结婚戒。
这才多久?年轻人动作就是快,古怪审视林之州一眼。
当下就好奇问:“林组长,这是好事将近?”
林之州深笑点头:“还差见家长。”
“那提前恭喜林组长了。”说着,沈父准备坐下。
这恭喜的有点早,还得老丈人您点头才行。
林之州手指磨砺着戒圈转动,意味深长:“只是不知道二老同不同意远嫁。”
沈父坐下的姿势僵住,被这冷不丁一句话差点闪了腰。
林组长什么意思?
该不是那张主任说的话是真的?
结合种种巧合,沈父觉得极有可能,就差最后印证。
心里想着回去细细盘问女儿。
盘问什么?
他绝对不同意。
抬手去拿桌上的茶杯,趁这间隙又瞧对面坐着的年轻男人一眼。
对面林之州面色坦荡荡,已经低头垂目,手里拿起桌上的文件翻阅起来。
沈父见状在心里又添一句。
绝不远嫁。
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气,连茶水都忘记给那林组长倒。
接下来室内无人说话。
浓烈的夜色与发改委办公室内的一盏明灯混为一体,灯圈从远处看雾化,虚虚实实,更深露重。
许久。
沉静声线打破缄默。
“泰康疗养院的承建方是国建七局,原本应该建在泰康疗养院那块地上的‘甜城小区’还房的承建方也是国建七局,为何泰康疗养院仅用了一年半时间就建成并投入使用,而甜城小区还房耽搁五年,如今主体才完工,后面一系列工序明面说是在建,可工地上没有任何施工队进行作业。”
停顿一瞬,男人又不疾不徐道:“据调查了解到的情况,政府上面批下来的资金远超你们发改委当初规划立项的预算资金,为何迟迟停工?”
如此平稳,不含情绪起伏的一段话,却让坐着的沈父压力倍增。
明明五月的天,晚间凉爽,沁人心脾,沈父脑门心却冒了密密麻麻一层薄汗。
有苦难言。
这时他才想起还没给林组长倒水。
起身去饮水机给林之州接了一杯温水。
坐下艰难开口:“林组长,发改委虽说管着一个城市的经济发展规划,所有项目立项投资,但后一步是需要财政资金拨付落到实处。”
“甜城小区还房的修建我们发改委也是重点关注——”
沈父突然收声。
无奈叹气,目光磊落直视他对面端坐的林之州:“林组长,寡不敌众,我们都在尽力而为却又无能为力。”
沈父汗颜。
林之州与沈父对视一秒,便从中他略微凹陷的眼眶中精准捕捉到一抹伤痛和愧疚。
或许是对人民,或许是对工作,或许是对党政。
无论从哪种,林之州都为之动容。
毫无疑问,沈父是一个好官,清正廉明。
否则也不会冒着大不韪把许多合法合规又烂尾的项目送到他跟前。
他在赌。
与之前的陈科长和陈副局一样。
大家都在赌。
也许又和多年蛰伏的廖书记一样。
大家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纵使有许多人在面对巨大的诱惑和利益面前失去本心,迷失方向,丧失理智,总有一小部分人还在始终坚守本心。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群人在,正义虽迟但到。
可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又或者说只是还原事情的真相。
无从解答。
林之州不知,沈父亦不知。
不同的岗位,不同的选择,不同的思想,不同的人生。
但最后都是服务于人民。
说到底。
大家,殊途同归。
深思后。
林之州沉淡道:“三年前政府就已经明文下达文件,对于多年无法继续完工的烂尾楼,由政府出资,将烂尾楼改建为公租房或还房,江城政府资金是出了,但烂尾楼数量只解决寥寥,与实际不相符,问题严重,也不是沈副主任一人可以扭转局面,无需神伤,您能将此类项目罗列至巡视组面前,巡视组也不会让江城百姓失望。”
“大可放心。”
谈话至此。
沈父对林之州的看法又上升一个高度,暗地里满意点头。
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
但。
高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