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檀香袅袅。
王夫人坐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捏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指尖却微微泛白。
她刚从周瑞家的那里听闻了宝玉在园中的“疯话”,此刻心绪如同被狂风搅乱的池水,难以平静。
她斟酌着词句,向榻上的贾母委婉禀道:
“老太太,媳妇听闻……宝玉今日在园子里,又说了些糊涂话。说什么……只愿和姐妹们长居园中,再不与……与外头男子来往。”
“这孩子,心思总是这般……不着边际,媳妇实在忧心,他年纪也不小了,总这般在内帷厮混,终究不是长法。媳妇想着,不如还是让他搬回外书房,严加管束……”
贾母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夫人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糊涂话?”
贾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小孩子家,见了新奇景致,一时高兴,说几句孩子气的话,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我倒觉得,他那日题的词,作的论,都很有几分灵性。”
王夫人一噎,忙道:“媳妇不是说他无才,只是担心他心性……尤其是,总和林丫头……”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恰在此时,鸳鸯进来禀报,说园子已彻底收拾妥当,各处家具摆设也已按“从简雅致”的吩咐安置好了。
贾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对王夫人道:“我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王夫人忙收敛心神:“老太太请吩咐。”
“我瞧着那园子景致好,又清净。”贾母不急不缓地说道,“如今娘娘省亲在即,园子里也需得有些人气儿照看着。
我想着,让宝玉,连同黛玉、宝钗、探春、迎春、惜春她们姐妹,都搬进园子里去住。”
“一来,园子里清静,让他们姐妹兄弟有个专门的地方读书做女红,彼此也是个伴儿。”
“二来,把宝玉圈在园子里,也省得他总往外头跑,被些不三不四的人勾引了去胡闹。你觉着如何?”
如何?
王夫人闻言,心头猛地一跳,直想把手里的念珠掼出去。
她强自忍下,脸上挤出几分勉强的笑意:“老太太疼孩子们,是他们的福气。只是……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宝玉到底是爷们,虽说都是自家姐妹,可年纪渐长,终日在一处园中居住,这……传出去只怕惹人闲话,于姐妹们清誉也有碍。”
“再者,娘娘省亲的园子,让孩子们先住进去,是否……是否有些僭越了?”
她最忧心的,自然是宝玉和黛玉朝夕相处,感情愈深,那“金玉良缘”岂不更是镜花水月?
贾母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家姐妹兄弟,在自家园子里读书起居,有何不妥?难道自家人还要防着自家人不成?至于娘娘那里……”
她语气微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前日元春让夏太监带话出来,还问起园子修建得如何,说若是好了,莫要空置着,让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多去逛逛,沾染些文墨灵气也是好的。我这番安排,正是体恤娘娘关爱弟妹之心。”
王夫人一听竟有元春的旨意在前,顿时语塞,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不敢再直接反驳。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贾母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知她心结所在,遂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让珠儿媳妇也住进去,正好可以约束着孩子们们。湘云那孩子也可接来同住,多个人也热闹。园子里规矩立起来,比外头更严些,反倒能让宝玉收心。”
“至于宝玉、黛玉、宝钗,这三个孩子,我都疼。他们的终身大事,关系一辈子,我岂会草率?”
“宝玉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强逼不得。黛玉那孩子,心思重,身子才刚好些,我也盼着她能快活些。宝丫头更是没的说,端庄稳重,我是极喜欢的。”
她目光深远,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将来:“孩子们的缘分,将来如何,且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吧。是缘是劫,强求不来,也阻拦不住。”
“我如今只盼着他们能在园子里安生度日,读书明理,将来……无论是个什么结果,都能立得住,担得起。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一切有我。”
这番话,让王夫人一时无可指摘,心中虽仍焦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头应道:“老太太思虑周全,是媳妇想岔了。一切但凭老太太做主。”
贾母见她应允,点了点头:“既如此,便让她们各自去挑喜欢的住处吧。一应份例供给,仍从公中出,凤丫头统一调配,不许短了缺了。”
事情便这般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园内即将入住的众人自然欢喜不尽。
宝玉得知后,喜得无可不可,直嚷着“老祖宗恩典”,立刻就要去收拾行李。
黛玉、宝钗、探春等人虽矜持,眼中也难掩期待与欣喜。
便是迎春、惜春,也觉得是件新鲜有趣的事。
与别处的欢喜不同,赵姨娘屋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她正在自己屋里对着窗子嗑瓜子,听得小鹊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说老太太发话,让宝二爷和林姑娘、薛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连珠大奶奶和史大姑娘都要搬进那神仙似的园子里去住!
“哐当!”赵姨娘手里的瓜子碟子直接摔在了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口剧烈起伏。
“都进去?连探春那个丫头片子也能进去?”她尖声问道,声音因为嫉妒而有些扭曲。
“是……是啊,听说三姑娘挑了秋爽斋……”小鹊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凭什么?啊?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宝玉进去也就罢了,他是凤凰蛋!凭什么那起子姑娘们都进去了?连三丫头都能自个儿挑一处好地方住着!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片子,倒比她正经兄弟还体面了!”
她越说越气,一眼瞥见贾环正缩在炕角,拿着一本《三字经》装模作样,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一股邪火更是直冲顶门。
赵姨娘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贾环手里的书扔在炕上,手指头狠狠戳在他的额头上,声音又急又厉:
“你呢?你也是个爷!正经的爷!怎么偏就没你的份?难道你就不是这府里的主子了?老太太眼里就只有宝玉和他的那些好姐姐好妹妹,何曾正眼瞧过你一眼?我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
贾环本就因自卑而阴郁,被赵姨娘这般挑拨,更是觉得脸上无光,心中妒火中烧。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咬牙切齿道:“母亲放心!他们不让进,我偏要进去瞧瞧!那园子难道还是龙潭虎穴不成!”
赵姨娘见他如此,反而收了声,凑近低语:“我的儿,你可不能胡来!如今老太太正在兴头上,你且忍耐些……总有你的机会……”
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环三爷,老爷叫您去书房问功课呢!”
贾环恨恨地啐了一口,整了整衣衫,阴沉着脸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