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下首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贾琏身上。
“琏儿,”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如今府里外头的几处铺面和田庄,虽说有林之孝总管着,但他年纪渐长,精力难免不济。你如今袭了爵,虽是降等,却也是府里的爷们,总该学着担些事情了。”
贾琏心里正琢磨着昨日在外头听的一段新书,被祖母一点名,忙收敛心神,应道:“祖母吩咐的是。”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惫懒。
他向来觉得这些账目琐事枯燥乏味,远不如在外头应酬来得痛快。
贾母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敷衍,却不点破,只继续道:“从明日起,你便跟着林之孝,先将南城那两家绸缎庄和京郊两处祭田的账目巡查一遍。不必你立刻就能看出子丑寅卯,但需得知道个大概流程,明白银钱如何进出,伙计如何管束。”
贾琏一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心想这得费多少工夫?嘴上却只得应着:“是。”
贾母仿佛没看见他的不情愿,又道:“另外,我已同你政叔说过,请了他门下一位姓程的老清客,最是熟悉官场往来礼仪。你每隔三日,去他那里坐一个时辰,听听官府文书往来、拜会迎送的规矩。咱们这样的人家,这些场面上的事情,不能出错。”
贾琏这下是真有些头大了,查账已是无趣,还要去学那些繁文缛节?
他忍不住道:“祖母,这些事儿……以往不都是林之孝他们去跑么?孙儿……孙儿怕是不擅长这些……”
贾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却像能直透人心:“不擅长便学。琏儿,你如今是承袭了爵位的人,这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难道你指望一辈子只做个吃喝玩乐的闲散爵爷?还是觉得,如今府里这般光景,还能由着你继续胡闹下去?”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沉重:“你如今也是有女儿的人了。巧姐儿日渐长大,你就不想为她挣个更稳妥的将来?难道要让她日后说起父亲,只是个……唉。”
她未尽之语,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贾琏的心上。
贾琏脸上的散漫之色瞬间僵住。
他想起女儿巧姐儿软糯的模样,再想想自己往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行径,以及父亲贾赦如今的下场,一股混杂着羞愧与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贾母深深一揖:
“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儿糊涂!孙儿……孙儿一定好好学,绝不敢再懈怠!”
贾母见他听进去了,神色稍霁,点了点头:“如此便好。去吧,林之孝已在外面候着你了。”
看着贾琏脚步略显匆忙却坚定的背影,贾母微微叹了口气。
这块璞玉,终究是要开始打磨了。
林之孝见贾琏出来,忙上前行礼:“二爷。”
贾琏此刻收了惫懒心思,倒也显出几分郑重:“林总管,老太太吩咐了,往后外头这些事务,要我多跟你学着些。有劳你费心指点。”
林之孝连道不敢,心中却是一动。看来老太太是铁了心要培养琏二爷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将几本账册和地契文书铺开,开始细细讲解起来。
起初,贾琏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那些数字和条目如同天书。
但想着祖母的话,想着巧姐儿,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懂就问。
林之孝见他态度认真,讲解也愈发耐心。
几日下来,贾琏竟也渐渐摸到些门道,甚至能就某个账目上的小出入提出疑问。
林之孝看在眼里,暗自点头。
这日,林之孝拿出一份文书,对贾琏道:“二爷,城外有块不大的祭田,原是挂在赦老爷名下,如今需得过到公中账上。手续简单,只是需去县衙户房办理文书更迭。二爷可愿去历练一番?”
贾琏正觉学了几天,有些手痒,闻言便道:“好,我去便是。”
他想着,不过是一块小田产的过户,能有什么难处?
县衙户房外,人头攒动。
贾琏穿着寻常的宝蓝色绸缎直裰,带着一个小厮,拿着文书挤在人群中。
他虽已降等,但三等将军的身份依旧显赫,本不必亲自前来,但既是历练,他便也耐着性子排队。
好不容易轮到他,他将文书递给柜台后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书办。
那书办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又瞥了瞥贾琏的穿着,见他虽衣料不错,但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不像是多有来头的,便拖长了调子道:“这块地……手续不全啊。”
贾琏一愣:“如何不全?林管家都已核对过了。”
书办将文书往旁边一丢,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意有所指地道:
“我说不全,就是不全。这上头的印章模糊,地界描述也不清不楚。想要尽快办,总得……嗯?”
他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个众所周知的手势。
贾琏心头一股火“腾”地就上来了!
他琏二爷何时受过这等腌臜气?
若在往日,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可他猛地想起临行前,贾母特意嘱咐的“依法、依理、依情,莫逞一时之气”,又想起程老先生讲解的官场规矩,知道这等人最是欺软怕硬,却也最难缠。
他强压下火气,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语气平和地道:
“这位先生,文书是府里老管家亲自核对过的,想必不会有误。还请您再仔细看看?若是规矩上有什么需要打点的,也请明言,我们按规矩来。”
那书办见他如此“上道”,嘿嘿一笑,正要开口索要个具体数目,却见贾琏身后的小厮悄悄拉了拉贾琏的衣袖,低声道:“二爷,林总管好像认识这里的王主簿……”
贾琏心念一动,对那书办道:“既然先生觉得为难,那在下便不打扰了。告辞。”说罢,拿起文书,转身便走。
那书办没料到他会直接走人,愣了一下,啐了一口:“装什么清高!有本事别来办!”
回府路上,马车内贾琏脸色阴沉。
小厮愤愤不平:“二爷,方才何不让小的亮出府里的牌子?吓也吓死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贾琏摇了摇头,冷静地道:“亮出牌子,事情固然能办成,但传出去,便是咱们贾府以势压人。老太太如今最忌这个。”
他沉吟片刻,“你去,悄悄找到林之孝,将方才的事告诉他,问问那位王主簿是否说得上话。”
林之孝听了小厮的回禀,点了点头,对贾琏道:“二爷处置得妥当。那王主簿与老奴确有几分交情。此事不必二爷再费心,老奴去打个招呼便是。”
果然,次日林之孝便带着办好的文书回来了。据说那书办被王主簿叫去狠狠斥责了一顿,差点丢了差事。
事情虽小,也办成了,但贾琏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有些憋闷。
他第一次独立办事,就碰了个软钉子。
贾琏将办好的文书呈给贾母,简单说了经过,略去了自己差点发作和后来借助林之孝关系的细节,只说是按规矩理论,后来衙门自行纠正了。
贾母听完,神色平静,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琏儿,你可知,那书办为何敢刁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