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秦淮河上,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正缓缓行于碧波之间。
舫身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檐角悬着细巧的琉璃风灯。
风一吹,叮当作响,脆如环佩。
船舱里面,更是奢靡到了极致。
地上铺着从西域进贡来的羊毛软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角落里,兽首铜炉正吐着袅袅青烟,是价值千金的龙涎香。
空气里,浮动着暖玉温香,混杂着佳肴的腴美与美酒的醇厚。
与城外那片人间炼狱,恍若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谢苓斜靠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琉璃盏里的琥珀色酒液,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惊蛰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给她着剥荔枝。
那荔枝,是快马从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颗颗饱满,晶莹如玉。
“殿下,您尝尝这个。”
“嗯。”
谢苓懒懒地应了一声,张开嘴,由着惊蛰将剥好的荔枝喂了进去。
甜甜的汁水在嘴里一下子就爆开了。
她却忽然想起了那个叫阿满的孩子,和他母亲捧着的那碗浑浊的之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面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享受的笑意。
“味道不错。”
“就是,比京里送来的还要新鲜些呢。”惊蛰乖巧地附和着。
主仆二人这副沉溺享乐的模样,尽数落入了对面一个人的眼中。
正是江淮转运使孙志明。
他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极好,面皮白净,三缕长髯,一派儒雅风度。
他看着谢苓,眼里满是恭敬。
“公主殿下要是喜欢,下官回头就叫人准备几筐,让您带回京城去。”
孙志明含笑开口,声音温润。
谢苓闻言,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向他。
“那怎么好意思,本宫听说,这荔枝金贵得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一丝少女的天真与娇憨。
孙志明心里头那点儿疑惑,一下子就没了一大半。
看来这个兰陵公主果然就是个被宠坏了的金枝玉叶。
想来也是,深宫里长大的女子,又能有多少见识?
这次南下,大概真的是皇上特别准许她出来散散心的。
这么一想,孙志明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真诚了些。
“就一点儿鲜果而已,算不了什么的。殿下大老远地来到这儿,那是临安府的荣幸。能让殿下高兴,那是下官应该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手。
屏风后,早就候着的乐师们,立刻奏起了靡靡之音。
几个身姿婀娜的舞女,水袖飘飞,如穿花蝴蝶般,舞入了舱中。
“这是下官特意为殿下寻来的瘦西湖船娘,歌舞都是一绝。”孙志明满脸讨好地介绍着。
谢苓的目光,果然被那几个舞姬吸引了过去。
她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侧过头,与惊蛰小声点评几句。
“那个穿绿衣服的,腰真细。”
“殿下,奴婢觉得还是那个穿粉的好看,您瞧她那双眼睛,跟会说话似的。”
“嗯……你这么一说,好像是。”
她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唠着,孙志明这下彻底放下了心。
看来这位公主殿下,心思全在这些个玩乐的事儿上了。
几杯酒下肚。
周显仁寻思着时机也差不多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试探着开了口:
“殿下这次南下,一路上又是坐船又是坐车的,肯定累坏了吧。”
他稍微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谢苓的脸色。
“江南这地儿的风景虽说不错,可到底还是比不上京城那么热闹。殿下要是觉得无聊了,下官还能再给您找点新鲜的玩意儿,肯定能让殿下满意。”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
既是在表示关心,其实也是在问:您到底来这儿干什么的呀?玩够了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谢苓就好像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似的。
她把酒杯放下,一双美目,依旧流连在舞姬的身上。
“周大人可真周到。”
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酒意熏染的微醺。
“京城里才叫烦闷呢。不是宫宴,就是诗会,规矩又多,一点意思都没有。”
一边说着,她还故意苦着脸叹了口气。
“还是江南好啊,山美水美,人也不错。我呀,就想在这儿多待些日子,痛痛快快地玩个够。”
她就这么轻巧地把话题扯到玩乐上去了。
周显仁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
只要这位公主真的是来游山玩水的,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正要顺着话头,再吹捧几句江南风物。
谢苓却突然一转话头,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头偏向孙志明,一脸“天真”地问他:
“哎,孙大人。”
“本宫来时,听闻江南前阵子闹了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好不可怜。”
孙志明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来了!
他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做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唉,是有这么回事儿。天灾无情,下官亦是心痛不已。”
谢苓眼睛一眨一眨的,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是吗?”
“可是……我这一路走过来,看这临安府里里外外,井井有条的,集市也很热闹,好像……还不错啊?”
“这么看啊,还是孙大人和周大人治理得好呢。”
这话,可真是说到两人的心窝里去了。
他们最害怕的呀,就是这位公主殿下老是揪着赈灾的事儿不撒手。
但是昨天她的手下在流民聚集地闹了那么一出后,她真的是如此想的?
若她所说为假,那这公主的心机,岂不是深不可测?
孙志明皱了皱眉,随后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
“殿下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
他长叹一声,脸上带上了几分“为国为民”的忧色。
“殿下有所不知,之前城外,确实聚集了些许流民。不过殿下仁心,圣上更是爱民如子,下官岂敢懈怠?”
他轻描淡写地将灾情一笔带过。
“如今,那些流民都已着意安抚,绝不敢惊扰了殿下。”
“哦?都安排好了?”谢苓的脸忽然冷了下去,手里的琉璃盏“哐当”一声,重重地拍在案几上。
“那孙大人、周大人,你们倒是给本宫解释解释,为何本宫的侍卫统领昨日在城外,亲眼目睹了易子而食的惨剧?!”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吓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孙志明和周显仁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浸湿了后背的官袍。
他俩跌跌撞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殿下,殿下可得明察啊!”周显仁把头往地上一磕,声音带着哭腔,“此事……此事下官正要禀报!殿下所见,绝非普遍现象!”
“那……那只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刁民,眼见赈灾粮款发放,便心生贪念,故意夸大灾情,编造惨状,企图以此裹挟官府,索取更多钱粮!”
孙志明马上跟着借口,语气沉痛又委屈:“殿下,您久居深宫,不知民间险恶!”
“确有一些奸猾之徒,专趁天灾人祸之际,兴风作浪!”
“那‘易子而食’的传闻,多半就是这等刁民为博同情而散播的谣言!”
“下官与周大人早已派人彻查,抓获了几个散布谣言的为首分子,正在严加审讯!”
他抬起头来,一脸悲愤:“殿下要是不信的话,随时可以去审问那几个犯人!下官等一心为民,兢兢业业,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欺瞒殿下!”
“实在是……实在是刁民可恶,蒙蔽了殿下视听啊!”
两人一唱一和,将惊天惨案轻飘飘地归结为刁民闹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还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