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喧嚣的人群,声音竟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那些叫骂的儒生,看着气度从容的程处辉,再看看神情复杂的孔志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人家也没怎么着啊。
反倒是他们,跟一群输不起的泼猴一样在这里上蹿下跳。
孔志约的眼神变了。
他从程处辉的眼中,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嘲讽。
只有欣赏。
他咬了咬牙,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拜而有些麻木,一个踉跄差点再次摔倒。
程处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多谢。”
孔志约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深深地看了程处辉一眼。
“今日之辩,我父子心服口服。”
“但学问之路,永无止境。”
“来日,志约定会再次向师公……向程郡王请教。”
他还是没能自然地喊出那两个字。
程处辉笑了笑,浑不在意。
“随时欢迎。”
“家父在里面,想见您一面。”
孔志约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程处辉点了点头,迈步向国子监的大门走去。
孔志约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留下的数百儒生面面相觑,脸上的愤怒尚未褪去,却又添了几分迷茫。
他们感觉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在今天,被一块巨石砸出了无数道裂缝。
……
江夏王府。
“砰!”
一声巨响。
一张上好的花梨木方桌,被整个掀翻在地。
桌上的茶具、点心、笔墨纸砚碎了一地,狼藉不堪。
李道宗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得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你再说一遍!”
“孔颖达……他怎么了?”
跪在地上的家仆吓得魂不附体,身体抖得和筛糠一样。
“回……回王爷……”
“国子监那边传来消息,孔祭酒……认输了。”
“还……还让自己的儿子孔志约,给……给云南王行了跪拜大礼,称其为……师公。”
“混账!”
李道宗一脚踹在旁边的多宝阁上。
哗啦啦一阵脆响,上面摆放的几个名贵瓷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孔颖达!你这个老匹夫!”
“枉你自称儒林领袖,一代大儒!”
“竟然向一个黄口小儿低头!你对得起圣人吗?对得起满朝的读书人吗?”
他怒不可遏,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学术辩论。
这是儒家正统与歪理邪说的战争。
孔颖达的认输,不啻于主帅投敌,是整个儒林的奇耻大辱。
更让他愤怒的是,胜利者是程处辉。
那个他越来越看不透,越来越感到忌惮的年轻人。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册,递了上来。
“王爷,这是……这是抄录出来的,程处辉的那本《传习录》。”
李道宗一把夺了过来。
他强压着怒火,翻开了书页。
“知行合一?”
“心即理?”
“致良知?”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越看,心中的怒火烧得越旺。
当他看到“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这八个字时,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手里的书册,仿佛变成了一块烙铁。
“反了!真是反了!”
李道宗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何为天子?
奉天承运,上天之子。
皇权的神圣,来自于“天理”,来自于君权神授。
可程处辉这书里写的是什么?
心外无理!
所有的道理都在人自己心里,那还要“天理”何用?
如果人人都去追寻自己内心的“理”,那皇帝的“理”,朝廷的“法”,又算得了什么?
这简直是在鼓励天下人造反!
李道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终于明白程处辉的可怕之处了。
什么商业帝国,什么琉璃水泥,都只是表象。
这个年轻人,他想要做的,是掌控人心,是重塑整个天下的思想!
这比手握百万大军还要可怕一万倍!
“不行……绝对不行!”
李道宗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狠厉。
“陛下被他蒙蔽了,竟然还任由这种妖书流传!”
“为了大唐江山,为了李氏天下,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在他的心中悄然探出了头。
若是陛下执迷不悟……
那为了这江山社稷……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
御书房,熏香袅袅,一片静谧。
李世民的手中,同样拿着一本《传习录》。
在他的对面,坐着太史令,袁天罡。
“袁爱卿,你怎么看此书?”
李世民放下了书册,声音低沉。
袁天罡微微一笑,抚了抚长须。
“陛下,此书立的是万世之言,开的是千古未有之学问。”
“哦?”
李世民眉毛一挑。
“连你都如此推崇?”
“贫道推崇的,是书中的学问。”
袁天罡的回答滴水不漏。
“但朕担心的,是写书的人。”
李世民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的财富,富可敌国。”
“他的名望,如今连孔颖达都甘拜下风。”
“现在,他又有了这套可以影响人心的学问。”
“朕有时候在想,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程处辉得不到的?”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帝王的猜忌,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
袁天罡却依旧神色自若。
“陛下,贫道观星望气,也曾为云南王卜过一卦。”
“卦象如何?”
李世民的身体微微前倾。
“猛虎卧荒丘,潜龙游于渊。”
袁天罡缓缓说出八个字。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此话何解?”
“猛虎虽猛,却并无争霸之心,只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袁天罡解释道。
“潜龙虽强,却志不在九天,而在凡尘俗世之中。”
“陛下的意思是?”
“云南王此人,志在商贾,志在家庭。”
“他对兵权,对皇位,并无野心。”
袁天罡的语气十分笃定。
李世民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程处辉整日里不是琢磨怎么赚钱,就是围着老婆转。
可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强大,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哪怕他没有野心。
不过……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本《传习录》上。
他的眼神,渐渐变了。
从忌惮,转为了一种审视,一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审视。
如果这套学问,能够让孔颖达那样的顽固大儒都低头认输。
那它是不是也能成为一把无往不利的刀?
一把用来巩固皇权,教化万民的刀?
“心学……”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
国子监深处,一间雅致的书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的气息。
程处辉终于见到了孔颖达。
孔颖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静静地坐在窗边的矮榻上。
岁月在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看到程处辉进来,孔颖达缓缓站起身。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却透着一股郑重。
程处辉连忙上前一步。
“孔祭酒,您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