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西封联合工坊的成功,如同在丝绸之路上点亮了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它不仅照亮了技艺融合的道路,更吸引着远方更多寻求知识与共鸣的灵魂。慕容冷越的案头,除了各地呈报的商贸文书,开始出现以各种文字书写的学术信件,有些甚至附带着星图草稿或奇特的几何图形。风染霜敏锐地察觉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交流正在暗流涌动,它超越物产与工艺,直指驱动文明前行的本源——对宇宙万物的认知与思索。
这一日,一位来自埃及亚历山大港的学者,名为托勒密(并非那位历史上的天文学巨匠,而是其思想学派的传承者),历经数载跋涉,终于抵达长安。他未携珍玩,只背着一卷磨损严重的羊皮地图和几件造型古朴的黄铜仪器。通过穆罕默德王子的引荐,他在四方技艺院的大堂,当着慕容冷越、风染霜及众多大乾学者、异国使臣的面,展示了他的来意。
他展开那幅依据古希腊地理学知识绘制、又融合了埃及与波斯观测数据的世界地图。其上,已知的大陆与海洋被勾勒出来,虽然细节与大乾掌握的有诸多出入,特别是对极东和极南区域的描绘充满想象,但其试图系统描述世界的框架,以及用经纬网格定位的方法,令在场精通舆地之学的大乾官员深感震撼。
“尊贵的皇帝陛下,皇后殿下,”托勒密的声音因长途劳顿而沙哑,却目光炯炯,“我们相信,星辰的运行,海洋的潮汐,季风的流转,乃至大地的形状,皆遵循着某种统一的、可被理解的法则。我自亚历山大港的藏书之所而来,带来了先贤对星空与大地的一些思考。我听闻,东方帝国同样拥有悠久而精深的观测传统。我们是否能够……将各自的星图拼合,将各自的智慧交融,共同描绘一幅更接近真实的寰宇图景?”
他带来的黄铜仪器中,有一件名为“星盘”,结构精巧,可用于测量天体高度,计算时间,其背后蕴含的球面几何原理,让司天监的官员们围拢过来,啧啧称奇。
慕容冷越凝视着那幅陌生的世界地图,又看向托勒密带来的星盘,心中波澜起伏。他深知,大乾自有“天圆地方”之说,有自成体系的星官划分与历法推算,司天监世代积累的观测数据浩如烟海。然而,异域学者这种试图以数学和几何构建宇宙模型的思路,确实别开生面。
风染霜轻轻抚过星盘上冰冷的刻痕,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理性之美,她转向慕容冷越,眼中闪烁着与面对波斯琉璃时不同的、更为深邃的光芒:“陛下,托勒密先生所求,并非一器一物之利,而是天地至理之同。我朝有张衡制浑天仪,探星辰之奥;有祖冲之精算圆周,穷数理之妙。如今西学东渐,其法虽异,其心则同。若能合东西之力,共探这天地奥秘,其意义,或许远超十座泰西封工坊。”
穆罕默德王子亦上前补充:“陛下,托勒密先生代表的,是希腊-埃及一脉的学术传承,其对逻辑、几何与天文的钻研极为深入。阿尔达希尔大师也曾提及,波斯学界对此脉学识极为推崇。此次交流,或可让我朝格物之学,触碰到另一条源远流长的智慧之河。”
慕容冷越沉吟片刻,帝王的目光仿佛已穿透殿宇,望向无垠星空。“善!”他声音沉稳而有力,“求知之心,无分畛域。传朕旨意,于四方技艺院内,特设‘格物院’,专司天文、地理、数理、格物(物理)之学。征召天下通晓此道者,无论出身,汇聚长安。并昭告诸国,凡有精于此类学问之学者,皆可持其典籍、仪器、学说前来,朕当以国士之礼待之,共襄盛举!”
这道“寰宇求知令”,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它不仅是对托勒密的回应,更是大乾帝国以空前开放的姿态,向所有文明发出的、共同探索未知的邀请。
响应者,比预想的更为踊跃。除了托勒密,来自天竺的僧侣带来了极其先进的数学知识,包括完善的十进制位值制记数法(含“零”的概念)、三角函数表以及代数思想;来自波斯的学者带来了他们更新的星表观测数据和对行星运行更为精细的模型;甚至还有来自北方草原的萨满,带来了他们对动植物特性、草药疗效的独特认知体系,其中蕴含着朴素的生态智慧……
格物院迅速成为长安城内最富奇思妙想,也最“嘈杂”的地方。不同语言、不同服饰、不同信仰的学者们聚集于此。为了一个数学公式的解法,为了行星轨道应该是圆形还是椭圆形,为了光线是粒子还是波,为了大地的真实形状,常常争得面红耳赤,需要通晓多国语言的译官疲于奔命地沟通。羊皮纸、竹简、绢帛、草纸……各种载体的典籍堆满了书架,算筹、沙盘、星盘、简易的透镜……各式各样的工具摆满了案几。
慕容冷越和风染霜给予了格物院极大的支持与自由。他们不定期微服前往,往往静坐一隅,聆听那些激烈的辩论。风染霜以其过人的领悟力,尤其对数理与天文展现出浓厚兴趣,她时常用一种直觉式的提问,打破学者们固有的思维框架,例如曾问托勒密:“若依先生之模型,星辰运行如精密机括,那驱动这机括的‘力量’源自何处?可是如同我朝所言,乃气之流行,阴阳之推荡?”这一问题,竟引发了关于宇宙动力学的最初思考。
第一次大型合作项目,便是联合观测并验证托勒密和大乾司天监各自预测的一次月食。双方将推算方法、所用仪器、历史数据完全公开,反复校验。观测当晚,慕容冷越亲临格物院专设的观象台,与诸国学者一同,见证了月影精准地遮蔽玉盘,与联合推算的结果几乎不差分毫。那一刻,不同文明背景的学者们忘情地欢呼,紧紧握手,对自然规律精准性的共同敬畏,瞬间消弭了所有隔阂。
成功的合作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更大规模的项目随即展开:
· 《寰宇星鉴》计划:汇集大乾、波斯、希腊、天竺、埃及等各文明体系的星图与观测记录,去伪存真,统一命名与坐标系,试图绘制出一幅覆盖整个北半球、更为精确的星图。过程中,大乾的“三垣二十八宿”体系与西方的黄道十二宫体系发生了激烈碰撞,最终催生了一种融合双方优点的新的星官划分与命名方案。
· 《万邦药典》编纂:系统整理丝路沿线各国、各地区的药材、药方与治疗经验。大乾的太医署、波斯的医学院、天竺的阿育吠陀医师、草原的萨满……各自贡献其智慧。这不仅是一次医学知识的集大成,更在交流中发现了许多药材的新功效,以及不同医学理论体系间的互补性。例如,波斯外科处理创伤的技术与中医的内服调理相结合,显著提高了战伤救治的成功率。
· 江河治理联合考察:组织大乾、波斯、埃及的水利专家,联合考察黄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的水文特性、泥沙淤积规律及治理经验。不同流域的治理智慧相互启发,大乾的堤防技术与波斯的坎儿井、埃及的尼罗河丈量术交流互鉴,诞生了许多新的水利工程思路。
· “格物”探究:对光线、声音、磁石、热现象等展开基础性的探究。利用波斯传来的透明琉璃磨制出更精良的透镜,观察到了微生物和更遥远的星辰;不同地区的学者对磁石指南现象提出了各种假说,虽然未能达成一致,但记录下了详尽的实验现象,为后世研究留下了宝贵资料。
慕容冷越领导下的朝廷,为格物院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学者们的研究需求,无论是罕见的典籍,还是特殊的材料,都尽力满足。他们的研究成果,被要求详细记录,由专人整理、誊抄,不仅存入皇家书库,还通过丝路合作总署的渠道,择其要者分发至沿线各国有意愿的学府或研究机构。知识的创造、记录与传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效率与广度。
数年后,当第一部多文明学者共同校订的《寰宇星鉴》(初版)在格物院完成,当根据《万邦药典》新方配制的药剂在异国他乡扑灭了一场瘟疫的消息传回,当依据联合考察建议修建的新型水渠在干旱之地引来清泉……格物院的价值,已无需任何言辞证明。
长乐宫内,慕容冷越、风染霜与穆罕默德王子再次于桑树下聚首。石桌上摊开的,正是那幅融合了东西方智慧的《寰宇星鉴》草稿。
“昔日,我们以丝绸为引,连接的是物质的流转。”慕容冷越遥望星空,语气中带着一丝超越尘世的慨然,“今日,我们以格物为舟,航行于智慧的海洋。这星轨交织之处,便是人类理性光芒所能照亮的疆域。”
风染霜依偎在皇帝身侧,指尖轻点星图上新标注的一颗暗星,那是联合观测中新发现的:“陛下,臣妾常想,丝路之终极意义,或许并非在于我们交换了多少已知,而在于我们携手开拓了多少未知。这台由万千心灵共同驱动的‘智慧织机’,如今编织的,是人类共同的知识图谱与未来命运。”
穆罕默德王子深深鞠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皇帝陛下,皇后殿下……在下仿佛目睹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梦想,在东方这片更为辽阔、更具生机的土地上,以更包容、更进取的方式得以实现。不,这已超越了静态的图书馆,这是一座活着的、不断生长着的、属于所有渴求真理者的智慧圣殿。能躬逢其盛,参与其中,实乃百世修来之福缘。”
夜色深沉,格物院的灯火却依旧长明,如同黑暗中的一座座灯塔,不仅指引着知识的航向,更象征着人类联合起来,向一切未知领域发起挑战的勇气与决心。那株古老的桑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由它萌发的那根柔韧的丝线,历经货物的包裹、技艺的浸染、法规的约束、民心的温暖、风土的滋养,最终,牵引出的竟是这条奔流不息、汇聚百川的智慧长河,流向那等待被探索的、无限的星空与真理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