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真捻着颌下半白的胡须,眉头微蹙道:“杨执事,山货商人私运军器一案,眼下仍如坠雾中,半点头绪也无。
如今三爷和于公子也走了,咱们可以专心解决此事。
老夫想着,既然事发地点在苍狼峡,不如你我亲自去勘察一番。
或许能够从那石缝草窠里,寻出一些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杨灿目光倏地飘忽了一下,微笑起来:“何执事所言极是。
只是眼下这时辰,咱们就算快马加鞭赶去,只怕天黑之前也赶不回来了。
如今这四方不太安定啊,如果何执事你出点什么岔子,在下便是百死也难赎其罪了。
不如这样,我今天妥善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发,你看如何?”
何有真欣然颔首道:“好,那就依你杨执事的意思,咱们明日一早动身。”
待何有真离开后,杨灿心中隐隐泛起一抹不安之意。
方才何执事怂恿于三爷拦车,只是怀疑,还是在做排除?
苍狼峡……,杨灿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尤其是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纵还有些什么,也早被冲没了。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何有真那双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还是心里不安。
思忖半晌,杨灿便让旺财去把豹子头和亢正义喊来,三人在书房里密议了一个多时辰。
次日天还未亮,晨曦刚在东方晕开一抹浅金,杨灿便已穿戴整齐。
待他走出后宅,却只看见何有真带着一队侍卫,并不见李有才。
“何执事!”
杨灿拱了拱手,疑惑地道,“李执事呢?莫非还没起呢?”
何有真没好气地道:“别提他了,李有才昨夜突发‘下痢’,怕是没法同咱们去了。”
话音刚落,就见来喜半扶半搀着李有才走了过来。
李有才脸色灰白,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声音细若蚊蚋地道:
“何……何执事,杨执事……,我昨夜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的……
今早更是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实在是……”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脸涨得通红:“哎哟!不行了!快……,来喜,扶我去入厕!”
李有才顾不得多说,夹着腚沟子,死死捂着小腹,蹭着小碎步,哆哆嗦嗦地走掉了。
何有真和杨灿对视一眼,皆是无奈苦笑。
杨灿带着几分歉意道:“这可真是对不住,莫不是我府里的食物不洁?”
“嘁!那怎不见其他人有恙?罢了罢了,别让这晦气玩意儿耽误了正事,咱们走。”
杨灿连忙应下,与何有真各自带了一队人马出了丰安堡。
此次他们没有绕道铁林梁,而是走了丰安庄直达苍狼峡的近路。
这一来是近路,道路又平坦,马匹跑得飞快,将近晌午时分,便已望见了苍狼峡那两壁如刀削的崖壁。
刚进峡谷,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便扑面而来。
峡谷中果然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痕迹了。
何有真在谷中走来走去,枯瘦的手指不时拂过崖壁上的藤蔓。
他仔细勘查许久,才在几棵树上发现了刀砍、箭射的痕迹。
杨灿见状,说道:“何执事,你也看见了,这里实在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如咱们先回庄里,再从长计议?”
何有真手指拂过被碾压得贴在地面的野草,又慢慢站起身,眯着眼望向峡谷深处。
“杨执事,于三爷说过,拔力部落和秃发部落的人曾经交过手。
但是,他并没有在死尸当中,发现双方的首领人物。”
何有真往峡谷那头呶了呶嘴儿:“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两位首领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是,只不知何执事的意思是?”
“双方在此大战,必有尸体遗下,如今那些尸体全然不见了,很可能是被拔力部落的人带走了。”
“不错。”
何有真看向杨灿,那双浑浊的老眼带着肃穆之色:“阀主吩咐过,此案最关键的是找出私卖军器的人。
拔力末前几日还在你府上作客,你对他以礼相待。
他如今又得罪了秃发部落,定然不敢再得罪咱们于阀,以免落得个两面受敌的境地。”
杨灿疑惑地道:“请恕在下愚钝,实在不明白何执事这番话的意思。”
何有真呵呵一笑,道:“老夫的意思是,你可以派人去拔力部落走一趟。
拔力末定然会给你这个面子,咱们得把那些山货商人的尸首带回来。”
何有真悠然道:“有时候,死人也是会说话的。”
杨灿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把豹子头唤到面前:“大宽,你立刻带些人手去拔力部落,问清当日山货商人尸首的下落。
若是已经被他们埋了,就把人挖出来,务必一个不落地带回来,我跟何执事在这里等你。”
豹子头一听,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这季节,尸首搁了这么多天,早该臭得熏人了!
就算用马包裹着,那臭味也挡不住啊!
可他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豹子头点齐了自己的手下,又从何有真的侍卫里借了三四个人。
毕竟山货商人有将近二十人,人手若是少了,一骑驮一个可弄不回来。
一行二十余骑,便朝着峡谷深处疾驰而去。
何有真拍了拍手,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咱们等信儿吧,走,去那边坐坐,省得站着累。”
杨灿连忙应下,跟着何有真走到石头旁,看着他撩起袍裾坐下,自己也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只是杨灿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反而更强烈了,像藤蔓般悄悄缠紧了他的心。
何有真看着杨灿,微微一笑道:“杨执事,闲来无事,老夫这里有些推测,不如我说出来,你看看是否合理?”
杨灿心头微凛,忙欠身道:“何执事但讲无妨。”
何有真抬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青布酒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他把酒囊递向杨灿,囊口还沾着些米酒的甜香。
杨灿可没有和男人间接接吻的习惯,于是婉拒道:“多谢何执事,我不渴。”
何有真也不勉强,收回酒囊,塞子“啪”地扣回原位,指节轻轻敲着囊身。
“事情要从铁林梁说起,那批山货商人打那儿经过时,偏巧撞上了亢家的商队。
而亢家商队的人,不知怎地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那批山货竟然是甲胄。
这一来,那些山货商人就不得不杀人灭口了。
因为寻常山货,于家未必会深究,可贩卖军器……
那是踩在于家刀刃上的事,他们断断容不得。”
杨灿垂眸思忖片刻,缓缓点头:“何执事这般推断,合情合理。”
何有真一笑:“于是,你带着丰安庄的部曲追了出去,你们报了仇。
而那些甲胄呢,一套甲胄公价能抵三匹好马,私价五匹都不止,这是一笔巨财。
杨执事你刚刚赴任,为了谋求阀主信任,还把张庄主的隐田、隐户全都纳入了公账。
如此一来,你这手头可就更拮据了。
这个时候,一笔巨财从天而降。于是,你动心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何有真的眼神骤然锐利,像鹰隼盯着猎物般,死死锁着杨灿的脸。
杨灿却半点没慌,脊背挺得笔直,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何有真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倒沉得住气。
若是老夫冤枉了你,你至少该皱一皱眉、反驳几句,怎地连半点怒气都没有?”
杨灿缓缓吸了口气,胸口起伏极轻,声音平稳得像一潭静水。
“何执事说的是大事,在下不敢妄动肝火。只是不知,你这番话,可有实打实的依据?”
何有真把酒囊往旁边的大石上一放,从容说道:“若是亢家商队没有发现甲胄,那些山货商人就不必杀人灭口,合理吧?”
“合理。”
“那支商队是去天水城的,按寻常脚程,三五七天没消息也正常,丰安庄不会立刻起疑,对不对?”
“对。”
“可你们当天就追了出去。这说明亢家商队定然有活口逃回来报信,是不是?”
“是。”
“这么一来,你和亢曲长不仅清楚商队的死因,还摸清了山货商人的底细,这道理说得通吧?”
“通。”
何有真身子往前倾了倾:“你们追到苍狼峡,杀了山货商人报了仇。
至于是不是有鲜卑人黑吃黑……,老夫暂且不论。
但那批甲胄,定然是落在你的手里。”
“哦?”
杨灿终于有了些反应,眉梢微微挑起,带着几分探究:“理由?”
何有真道:“你们若是一进峡谷就看见鲜卑人在杀山货商人,转头就退了出去,那后来交给阀主的两件甲胄部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交手双方最看重的东西,难道会像石头一样,散得满峡谷都是?”
杨灿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想到我自认做得周全,竟还是留下了这么多的破绽。”
“破绽是难免的,尤其是面对财帛的时候。”
何有真得意地道:“起初你或许真的只想报仇,毕竟你刚做庄主,不做点什么,那就难以服众。
可是瞧见那些甲胄后,你就动了心。因为你不仅缺威望,更缺钱。”
杨灿苦笑:“不错,我确实缺钱。”
何有真道:“于是,你编了个鲜卑人黑吃黑的故事。
又或者真有人黑吃黑,不管如何,你才是最终获利的那个渔翁。
总之,你把锅推出去了,又或者靠一个谎言编出去了。
而这批甲胄,被你藏了起来。”
杨灿抬眼看向峡谷深处,声音淡得像风:“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你没有算到的事了。”
何有真冷笑一声,“你没料到这批甲胄的买家竟是秃发部落。
你更没料到他们竟敢带着拔力部落的人找上门来。
这下你慌了,你担心这些赃物不等脱手就会暴露。
到那时,天大地大,也没有你的藏身之所。
于是,你转手把它们卖给了于公子。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本就是代来城的人。”
杨灿笑了笑,击掌道:“精彩,还有吗?”
何有真悠悠地道:“你藏甲胄的地方,本来就在苍狼峡附近。
因为那么多甲胄,若是运回丰安堡,人多眼杂,很难保守秘密。
所以于公子想拿货,只能亲自来这儿取。
可他没有想到,咱们那位一心想建功立业三爷,竟会追过来。
于公子没办法,只能一边跟三爷虚与委蛇,一边找借口返回丰安堡。
因为他得找你这个同谋,帮他把这一关蒙混过去。
于是,就有了前天夜里‘盗贼闯堡’的戏码。
这些盗贼不偷你的宝库,不偷你的财物,却只对于公子的货车一见钟情。”
杨灿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何执事这话,倒真是风趣。”
何有真冷笑道:“借着这一闹,于公子正好把货车挪到客舍后院。
你再趁夜把甲胄换走,神不知鬼不觉。
可怜于三爷第二天拦车查验,只查了个灰头土脸。”
杨灿失笑道:“何执事不去做捕快查案,真是屈才了。”
何有真不屑地道:“老夫乃于家执事,怎会去做那市井贱业?”
他冷哼一声,道:“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疑问了吧?”
“不知何执事究竟想知道什么?”
“两个问题。”
何有真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苍狼峡到底有没有鲜卑人黑吃黑?
第二,你是早就投靠了代来城的于公子,还是只为脱手那批甲胄?”
杨灿垂眸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何执事所言,终究只是你的猜测,若是我否认……”
“你当然可以否认。”
何有真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但老夫可以把这些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阀主。
你说说,阀主是信我还是信你?”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又道:“何况,你以为老夫真的只有猜测吗?”
杨灿的脸色终于变了:“什么意思?”
何有真淡淡地道:“你以为李有才真的闹了肚子?他不过是奉老夫之命留下了。
算算时间,此刻他应该正在搜查你的府邸。而那批甲胄,你应该还没来得及转移吧?”
杨灿的脸色终于变了。
看到杨灿铁青的脸色,何有真嘴角的笑意越发浓重,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晒干的菊花。
“看来老夫没有说错,那批甲胄,此时就在你的府里。”
何有真带着几分猫捉老鼠的戏谑,道:“现在,你总该回答老夫的问题了吧?
我这人生性好奇,若是解不开心中所惑,夜里可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杨灿喉结滚了滚,眼神飞快地往左右扫去。
何有真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低笑起来:“你的人都跟着豹子头去拔力部落了,眼下这苍狼峡里,都是我的人。”
四下里那些侍卫,已经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儿,他们手按在刀柄上,紧紧地盯着杨灿。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侍卫们的刀鞘上,泛着冷森森的光。
杨灿见状,不禁沉默下来。
何有真轻笑道:“如何?杨执事可以为老夫解惑了吗?”
杨灿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没有黑吃黑的鲜卑人。人,是我杀的,货,也是我吞的。
“哦?”
何有真挑了挑眉,追问道:“那你和于公子的交易又是怎么回事?你早就投靠了代来城的于二公子?”
杨灿缓缓摇头:“没有。一开始我也想过把甲胄上交阀主。
可转念一想,阀主虽能给我记功,却护不住我的周全。
我匿下甲胄,不是为了钱,只是想避开这场祸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才发现,知道这件事的人着实不少,如果不尽快把这批货脱手,早晚会消息败露。
若是有人接手,把所有找这批货的人的目光从我丰安堡挪开,我才能得安全。
何有真听到这里,不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笑道:“好小子!这么说,三爷盯着于公子,是你的手笔了。”
杨灿爽快地点了点头:“不错。”
何有真眯起了眼睛:“这么说,你没有投靠代来城,只是为了祸水东引。”
“何执事英明。”
“呵呵呵呵……”何有真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你对阀主也没有那么忠心嘛。”
杨灿苦笑道:“阀主这棵大树的荫凉,我还是想乘的。
但,趋利避祸,人之常情,这也不算错吧?”
“不算,当然不算,哈哈哈,老夫很欣赏你!
有脑子,敢做事,还懂自保。”何有真拍了拍杨灿的肩膀,大笑起来。
本来,他的坐位是很有讲究的,隐隐然是对杨灿可能的暴起做了防范。
但此时,何有真对杨灿的戒心居然削弱了。
何有真道:“既然如此,杨灿,你可愿归降于我,为我所用?”
杨灿一愣,满眼都是疑惑:“我……归顺你?难道你不是阀主的人?”
“我是,当然是。但是……”
何有真诡谲地笑了起来:“我是阀主最信任的外务执事,可我也是于阀地面上最大的山货商人啊!”
这一回,杨灿不用装了,他是真的惊呆了。
何有真脸上露出几分悻悻然:“老夫为于家卖命几十年,十余年前开始执掌于家商道。
这时,老夫才暗中做些买卖。不过,老夫虽然走山货,却也分得清利害,威胁到于家的东西,老夫是不做的。
奈何‘痴心妇人负心汉’呐,阀主他为了对付代来城,居然把商道转给了索家,那我怎么办?
所以以前秃发部落出了高价我都不肯出手的这批甲胄,我就拿出来卖喽。
在索家彻底接掌于家商道之前,我再多赚点棺材本儿嘛。”
杨灿如听天方夜谭,他万没想到,最后居然听到这样一个秘密。
何有真道:“如果你投靠了代来城,老夫是不敢信任你的。
如果你一味忠于阀主,老夫同样不敢用你。
但你既然是和我一样的人,那你何不跟着我干呢?”
何有真诱惑道:“老夫这十余年一直主持于家商道,南北商路通达,货殖往来无碍,自然建立了我的一套人脉。
你有主持丰安状之地利,老夫有多年经营的商路人脉,只要你臣服于我,我保你能赚大钱。
你放心,不管你是效忠于阀主还是代来城的二爷,老夫都不在乎,也不会约束你。
老夫只想赚钱,不想争权。”
杨灿迟疑道:“何执事莫不是忘了,索家已经在接手于家的商路。
未来还有你施展拳脚的余地吗?”
“所以老夫才不想杀你,而是要拉你入伙。”
何有真道:“你不是把索少夫人拉进了你的商队?
咱们可以借着索家的壳,赚自己的钱!打着于家的旗号,谋自己的利。”
“何执事怎会知道此事,张云翊告诉你的?”杨灿马上敏锐地追问。
何有真不置可否地一笑,他已笃定,杨灿定会臣服于他。
“杨灿,只要你同意,我们现在就回丰安堡。你干掉李有才,就算是给老夫递上的投名状了!
以后老夫带你发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