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本该是清和的,却不知怎的浸了层黏腻似的燥热。
那沉郁的感觉,就像是笼着一层半干的水汽,闷得人心里发慌。
至少对青梅来说,此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躺在床上,锦被在翻来覆去中揉出了褶皱。
她却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半点睡意也没有。
昨夜在杨灿那里的温存,像颗浸了蜜的石子,投进了她的心湖,到如今还在一圈圈荡着软乎乎的涟漪。
她其实还未曾尝出那种阴阳和合的极致美味,可他掌心的温度、落在颈间的轻吻、拥着她时沉稳的心跳,早已让她心里填得满满当当,闭上眼就能清晰地想起来。
“去寻他吧。”
这念头像春草似的冒出来,挠得她心口发痒。
偎在他怀里多好啊,听他低声说话,感受他抱着自己的力道,那种踏实的幸福感,是旁人给不了的。
她甚至还偷偷较真,自家姑娘都被老爷抱过多少回了?
我可不能少,一回都不能少,总要把次数补回来才甘心。
可这念头刚冒尖,就被另一张床榻上的影子压了下去。
同一间屋里还住着个静瑶小师太呢!
小青梅顿时懊恼不已,我真傻,真的,我为什么要让她和我住一起啊。
深更半夜的出去,要是被她看着,那多难为情。
青梅正纠结着,夜色里忽然飘来静瑶清淡的声音:“阿弥陀佛,青梅你辗转反侧的,莫不是心中不静?”
小青梅身子一僵,忙干咳两声,扯了个蹩脚的借口:“没、没有啊,就是天有点热,睡不着。”
“呵呵,心静自然凉。”静瑶的声音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听得小青梅心里更毛躁了。
静?她才不静呢!
她心里就像揣了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身上也热得发燥,杨灿就是她救命的药啊!
这个碍眼的小尼姑,含沙射影的,管得也太宽了吧!
小青梅没接话,帐子里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不知道,另一张床上的独孤婧瑶,眼见她这般魂不守舍,心里正不由自主地冒着酸气,就像吃了颗尚未成熟的梅子。
独孤婧瑶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开口劝道:“青梅呀,你爱那镜中花,可花终究会谢;
你恋那水中月,可月终究会沉。执念太深,终会苦了自己的。”
“嗤……”
小青梅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师父,你不爱那花,它照样开了又谢;
你不恋那月,它也照样升了又落。这话,可不是自作多情了么?”
独孤婧瑶被噎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有道高僧”的形象差点破功。
她忙压下心头火气,声音又平缓下来。
“出家人虽不问红尘,却知清心寡欲才是正道。
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怕是要陷进执念里,难以自拔了。”
“我偏要执念!我偏要难以自拔!”
小青梅被她说得恼了,猛地坐起身来,咬牙切齿的:“我又没出家,寻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
咦?对啊!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小青梅。
我又不是尼姑,何况连我家姑娘都默许了我和老爷的事,凭什么要听你指手画脚,怕你暗地里笑话我?
找到了理论支持的小青梅,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她三下五除二地穿上外裳,趿上鞋就往外走,“龙行虎步”、“不可一世”。
独孤婧瑶看傻了,直到小青梅关上房门,才恨恨地嘀咕道:“朽木不可雕也……”
既然不可雕,何必费我刀工?简直就是浪费我的唇舌和……好心!
小师太愤愤地翻了个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悄悄变长的头发。
那种事,真的让人这般念念不忘吗?
她心里竟也悄悄冒出了一点好奇,就像春天大地上青葱的萌芽。
……
客房里,潘小晚正坐在妆台前。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绿色的丝绸睡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半截莹白的脖颈。
她的身段丰腴匀称,曲线像浸了水的软玉,温柔又流畅。
坐在那里时,整个人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连空气里都似飘着淡淡的香。
青铜菱花镜里,映出她那张娇媚的容颜:
娥眉细细,杏眼含着水汽,红唇像刚摘的花瓣……
冰冷的镜面都因之增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感觉。
沐浴前摘下的步摇、金钏、耳环,都整齐地摆在妆台上。
唯有她那一头乌亮的秀发披垂下来,衬得肌肤更显白皙。
可潘小晚却没心思欣赏自己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着妆台的边缘。
她像一朵等着采撷的花,可惜盼着的那个人,连门儿都没进。
这小冤家!
在凤凰山上见不着他也就罢了,如今近在咫尺,却还是不得相见,真叫人抓心挠肝的痒。
“啊,娘子,还……还没睡啊?”
门口传来李有才的声音,他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睡衣。
同样是披着头发,潘小晚是风情万种,李有才李大执事……却有点“不堪入目”了。
他在浴桶里磨蹭了好久,本想着等娘子睡熟了再出来,没想到她还坐在妆台前。
这分明是在等我啊!
李有才心里一沉,脸上却强挤出笑脸。
在枣丫那样不懂情趣、他也不用在乎对方感受的小姑娘面前,他才有些自信,也才感觉自在。
面对着潘小晚,他心里直打怵。
不管是心气儿,还是他的身子,他都抬不起头啊。
潘小晚一看他那强装出来的笑脸,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潘小晚忍不住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转身躺到了榻上。
李有才一看心中顿感绝望,娘子果然在等我亲热啊。
可……一想到自己未及施展便会偃旗息鼓的本事,就不免想到她接下来的鄙夷不屑,甚而比刀子还要锋利的讥诮之言。
这样一想,他就更不行了。
李有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榻边,讪讪地找着借口。
“哎呀,今晚真没少喝,大桌喝完了,杨贤弟又拉着我跟何执事去小厅继续喝,现在还迷糊着呢……”
潘小晚正因为见不到情郎而心浮气躁,听他还在这儿东拉西扯地找借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真当老娘在等你呢?
她抬起一只柔美的玉足,对着李有才的后腰就踹了过去。
“卟嗵!”李有才结结实实地摔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个没用的老东西!谁稀罕等你?”
潘小晚没好气地骂道,“喝多了就滚去外间挺尸,别在这儿吵老娘歇息!”
“你看你,又急。”
李有才揉着腰站起来,脸上满是“不情愿”,心里却乐开了花。
生怕娘子反悔,他赶紧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
转身之际,李大执事一对眉毛才奸计得逞地跳了几跳。
嘿嘿,还是老夫聪明,终于逃过了一劫!
李有才屁颠屁颠地去了外屋,没一会儿,震天响的呼噜声就传了进来。
潘小晚恨恨地吹熄蜡烛,扯过被子遮住了身子。
她是绵绵一段乐章,多想有谁懂得吟唱;
她有满满一眶柔光,只等有人为之绽放……
……
小青梅轻车熟路地走在内宅的花木小径上,肩头掠过开得正盛的花枝,落了满身细碎的香。
眼看就要到杨灿的卧房门边,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老爷要是想见我,自然会跟我说,哪怕只是一句暗示。
可我这般主动找上门,像要自荐枕席似的,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从此看轻了我?
这样一想,小青梅又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可若就这么回去,她又怕被静瑶小尼姑取笑。
她正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卧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廊下的灯笼晃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小青梅慌忙往廊柱后一躲,悄悄探出头去。
走在前面的是代来城少主于睿,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的玉珏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后面跟着的,正是杨灿。
于睿回身对杨灿拱了拱手,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灿点点头,随即招了招手。
一个提着羊角灯的小丫鬟快步走过来,引着于睿往侧门去了。
灯笼的光晕在夜色里晃悠着,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杨灿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扬声道:“来人!”
又一个小丫鬟提着灯走来,他上前在小丫鬟耳边低语了几句,小丫鬟忙蹲身行礼,提着灯笼转身走开了。
小青梅看着杨灿忙碌的身影,心里顿时涌上了羞愧。
那位于公子深夜来访,定是有极紧要的事。
老爷还在为正事操劳,我却想着男女欢爱,真是个没羞没臊的丫头!
她悄悄提起裙裾,踮着脚尖就想溜走。
可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杨灿的声音:“鬼鬼祟祟的……,青梅?”
小青梅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缓缓转过身时,小脸早已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就连耳根都烧得发烫。
小青梅张了张嘴,想找个“来送热茶”“来取东西”一的借口,可话到嘴边,看着杨灿了然的眼神,又觉得瞒不过去。
她只好讪讪地站在那儿,连脑瓜顶上都似要冒出烟来。
杨灿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来意?心里顿时一阵欢喜。
若不是小丫头尝到了甜头,怎会主动来找我?
这是不是证明,我很行?
哈哈哈……
杨灿忍不住上前,轻轻牵住了青梅的小手。
小青梅的娇躯又是一颤,羞得低下头去。
两人都没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小青梅乖乖地跟着杨灿,被他拉进了房中。
屋里燃着熏香,是独孤静瑶亲手调配的,味道淡淡的,不浓烈,却清雅好闻。
杨灿把她牵到榻边,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青梅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他稳稳地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杨灿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想来见我?”
话音刚落,他的手便轻轻抚上她的后背,指尖的触感温柔又清晰,从脊背滑到腰际,惹得小青梅心尖儿都在发颤。
她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就像热锅上的一滩黄油,融化了似的,忍不住就往下“出溜”。
……
亢正阳这两日就宿在丰安堡,眼下局势暗流涌动,他连睡觉时枕下都放着一口刀。
夜至三更,院外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小丫鬟压低的嗓音:“亢曲长,庄主有请!”
亢正阳闻言急忙坐起,片刻之后,就跟着小丫鬟赶到了杨府。
亢正阳汇合了豹子头,便一起赶去了后宅。
“庄主,亢正阳、程大宽求见。”两人在廊下站定,声音压得极低。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响,杨灿穿着件月白的睡袍走了出来。
内室卧榻上,小青梅秀发凌乱地散在枕上,颈间满是淡淡的红痕。
听到开门声,慌得她一把扯过锦被,连头带脸地蒙了个严实。
虽说房门不会正对着床榻,堂屋到卧室之间也隔了道雕花的屏风,可她心里就是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跳得厉害。
这要被人瞥见一星半点,往后可怎么见人?
杨灿走下廊阶,刻意往远离房门的方向挪了挪,才对两人低低嘱咐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轻,只有凑得极近才能听见只言片语,什么“马车”“探查”“引开注意”之类的字眼。
亢正阳和豹子头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低声应和两句,眼神里满是了然。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杨灿终于交代完,两人齐齐拱手行礼,转身便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
他们对杨府后宅的路径熟得不能再熟,连引路的小丫鬟都没有,脚步轻得像两片飘飞的落叶,转瞬就没了踪影。
内室里,小青梅悄悄松开攥着被角的手,让被子露出一道细缝,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灯光从缝里透进来,映得她脸颊泛着一层薄红,几缕青丝贴在白嫩的腮边,凭添了几分娇憨。
隐约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她才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下来。
可是等了半晌,却还不见杨灿回来。
小青梅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难不成他也被急事绊住,出去了?
可就算有事,也该跟我说一声呀!
小青梅有些负气地掀开被子,顿时吓了一跳,杨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榻前。
小青梅吃这一吓,惊呼就到了嘴边,可还不等她惊呼出声,小嘴就被堵住了。
……
夜色渐深,丰安庄客舍区的墙头掠过两道矫健的人影。
他们像两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客舍的马厩附近。
这里停着四辆于睿带来的马车,马儿都关在马厩里,偶尔发出几声低嘶,打破了夜的寂静。
因为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马车上的货物都没卸下,依旧用粗绳捆得结结实实,外面盖着厚重的漆布,看起来与普通的货运马车没什么两样。
这两道人影正是亢正阳和豹子头,两人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们四下张望片刻,便迅速拔出腰间的匕首,对准捆货的绳索,就割了下去。
“什么人?”夜色中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代来城的巡夜侍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提着长刀,直奔两人扑来。
亢正阳和豹子头“惊”得手一顿,对视一眼,装作措手不及的模样,急忙拔刀应战。
“锵!”刀剑相撞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刺耳。
亢正阳和豹子头故意放慢了动作,一边打一边“慌不择路”地后退。
呼叱声、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闹得“有声有色”。
这阵喧闹果然惊动了附近的人,代来城的侍卫们纷纷从屋里冲出来。
于骁豹、何有真也披着外衣走出了客房。
只有那位有酒必喝,沾酒必醉的李有才李大执事,依旧呼噜连天,毫无苏醒的迹象。
亢正阳和豹子头见目的已经达到,虚晃一招,转身就往墙头跑,几下便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于睿的侍卫们追到墙边,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又摸不清丰安庄的路径,只能骂骂咧咧地回了客舍。
“公子,您看!”
一个侍卫拿着火把,把匆匆披衣赶来的于睿引到马车旁。
他指着那根被割了一半的绳索,大声禀报:“有人趁夜潜进来,想偷车上的东西!
这绳子要是再晚发现一步,就要被割断了!”
另一个侍卫凑上前,大声道:“公子,这可是杨庄主的地盘,要不要告诉他,请他派人追查?”
于睿的脸色沉了沉,目光扫过那根断了一半的绳索。
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想来不过是些见财起意的毛贼,这深更半夜的,就算告诉杨庄主,也查不出什么。
等明儿一早再说吧,咱们叨扰人家已经够多了,别在此时去惊扰他休息。”
于睿脸色难看地继续道:“把货车拉到我客舍后院,多派些人手看着,寸步不离!”
侍卫们齐声应是,立即动手转移马车。
何有真站在廊下,望着忙碌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而于骁豹站在自己的廊下,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
废物!真是废物!
杨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打草惊蛇!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四辆马车被转移到了于睿住处后面的观景小院。
这里种满了花木,还有一座小假山,空间本就狭窄,马车一停,便把小院占了大半。
重要的是,从其他客舍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这里。
小院的角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方才“逃走”的亢正阳和豹子头走了进来。
他们脸上的面巾已经摘下,于睿的部下显然早就得到了吩咐,见两人进来,立即迎了上去。
几人低声交谈几句,没有多余的废话,便迅速行动起来。
他们先解开马车上的粗绳,再掀开厚重的漆布,最后拨开铺在最上层的茅草。
灯光下,一件件闪着冷光的甲胄赫然露了出来。
角门处很快又走来一群人,是亢正阳的兄弟亢正义和豹子头的二弟程老二。
他们领着二十多个亢、程两家的子侄,手里搬着自杨府库房里取来的香料、皮毛、药材,小心地堆放在一旁。
于睿的侍卫们则轻手轻脚地把甲胄从马车上搬下来,递给他们,再由他们送去杨灿的库房。
两方人马像一群默契的蚂蚁,在马车和库房之间穿梭,迅速而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