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这真是出乎意料。
在经历了与青铜门的一番折腾,并且意识到它对我们有所了解之后,我本以为我们会有一段时间的缓冲。
但并没有。
事实证明,真正的问题早已潜伏在内部。
一切始于那块石碑。
那块从虚境中升起的、满是斑驳刮痕的残破之物。
我第一次看到那混杂着盲文和甲骨文的混乱痕迹时,只觉得那是一个令人困惑的谜题。
但当我破译那些标记时,一种冰冷的恐惧开始攫住我。
这并非什么古老的预言。
这是我近期的想法,是我关于“残响”通过语言接入的推理,被蚀刻在这件器物上。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记忆的回放。
这是对我思想的窃取和翻译。
我的内心独白正被另一个实体“说”出来。
一种比死亡更深刻的恐惧开始生根发芽。
他的思想正被某个未知的存在“表达”出来。
接着,苏晚萤介入了,带来了她冷静、专业的数据。
她能够观测我和小舟的脑电波。
情况简单得可怕。
当我思考时,小舟的α波呈现出相同的模式,仅仅延迟了0.3秒。
这时,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我曾称小舟为我“思想频率的活体中继”,却从未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体内的契约丝线正在泄露信号,传递到小舟身上。
她的沉默,她先天性的聋哑,使她成为了完美的“无声缓冲器”。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一个代语者,一个替身发言人。
实验高效得令人恐惧。
写下“我渴了”,然后烧掉纸条。
水立刻就来了。
简单的请求,即时的回应……接着,进行了终极测试。
仅仅在脑海中想着“打开窗户”,窗户就开了。
苏晚萤的脊背一阵发凉。
契约系统不需要我说话。
它需要一个语言共同体。
我们这个团队,就是一个完美的生态系统。
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试图打破这个系统的尝试都失败了,因为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语言共同体。
解决方案很残酷。
要打破这个链条,切断联系。
我们有从博物馆得来的失语青铜铃。
据说,这是一件针对颞叶语言中枢的武器。
而代价呢?
有可能是永久性的失语症。
这是我的决定。
如果我再也不能说出真相,我还能继续当一名法医吗?
我写道:“如果我不能说出真相,我还算得上是一名法医吗?”然后,我接受了风险。
我把铃铛放在耳边,让小舟敲了三下。
我的记忆、声音和自我的本质都将消逝。
第一下敲击,唤起了我童年背诵解剖学术语的幻影记忆。
第二下,话语化作了噪音,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混乱。
而第三下……完全的寂静。
甚至他内心深处的语言流也被切断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世界变得有一种陌生的清晰感。
我看着苏晚萤,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相反,她“听”到了一条信息,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我不再是沈默了……但我还在这里。”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种恐惧。
接着,一切都蔓延到了全球。
黑色的丝线从与最离奇事件相关的古老建筑的阴影中蔓延出来,开始在世界各地刻下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代语者已觉醒,真名永埋。”他们的任务完成了。
而他们的任务也是我们的。
他的意识沉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虚无,不再有任何词语浮现。
那扇镌刻着万千姓名的青铜巨门并未如预想中那样轰然洞开。
门缝里探出的黑色丝线像是受惊的触手,在“无名之人”这个名字出现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缩回,仿佛碰触到了某种滚烫的烙铁。
紧接着,虚境中死寂的地面开始震颤,一块满是斑驳刮痕的残破石碑,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从地底升起。
石碑看上去古老而残缺,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杂乱无章,像是被无数利爪肆意刮擦而成。
沈默走上前去,指尖掠过那些粗糙的纹路,一种冰冷而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沉。
他很快辨认出来,这并非单纯的刮痕,而是一种怪诞的混合体——一部分是盲人赖以“阅读”的凸点盲文,另一部分则是华夏文明最古老的象形文字,甲骨文。
两种截然不同、横跨数千年的语言体系,在此刻被扭曲地揉捏在一起,构成了一段晦涩的铭文。
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因为他“读”懂了。
石碑上所刻的内容,竟是他昨天夜里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推理摘要——关于“残响”极有可能是通过一种独特的“语言认证”来接入现实世界的猜想。
每一个字符,每一个逻辑节点,都与他昨晚的思维轨迹分毫不差。
一股比面对死亡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默的心脏。
这不是虚境对过往记忆的简单重现。
记忆重现只会复刻他脑中的画面,而眼前这块石碑,却是将他的思维成果,用一种他本人都未曾掌握的、属于“契约”的语言,“翻译”并铭刻了出来。
真正的恐怖在于此:他的思想,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正被某种未知的存在代为“说出”。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安全屋内,苏晚萤正紧盯着面前多屏显示的脑波监测仪,脸色煞白。
仪器上,代表沈默和小舟的两条脑电波曲线,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完美的同步现象。
每当代表沈默的α波峰值出现一次剧烈波动——那通常意味着一个新想法或一个关键推论的诞生——仅仅滞后了大约0.3秒,小舟脑中的α波便会复刻出几乎完全相同的波形模式。
这0.3秒的延迟,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晚萤脑中的迷雾。
她猛然想起了沈默曾经半开玩笑般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小舟是他“思维频率的活体中继”。
当时她只当那是一个感性的比喻,用以形容他们之间超乎寻常的默契。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比喻。
那条通过“摆渡人”植入沈默体内的契约黑线,就像一个永不休眠的信号发射器,在他们日复一日的近距离接触中,持续不断地将沈默的思维活动以某种无法被常规仪器探测到的形式泄露出去。
而小舟,因其天生聋哑,大脑的语言中枢区域长期处于被抑制的静默状态,反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无声缓存器”,被动地接收着这些溢出的信号。
换句话说,他们每一次看似天衣无缝的协作,每一次心有灵犀的配合,都无异于在无意识中,共同培养着一个完美的“代语者”——一个能够代替沈默,向那个未知的契约系统“开口”的替身。
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必须立刻验证。
苏晚萤迅速与从虚境中强行脱离、脸色同样难看的沈默交换了眼神,无需言语,对方便已了然。
实验开始了。
沈默拿起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清晰地写下三个字:“我渴了。”随即,他将纸张投入焚烧盆,火苗窜起,转瞬间便将物证化为灰烬。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个简单的需求。
屋内一片死寂。
苏晚萤和小舟都静静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十分钟后,一直安静得像一尊雕塑的小舟,忽然毫无征兆地站起身,径直走向角落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走到沈默面前,轻轻递给了他。
苏晚萤的脊背窜上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
他们进行了第二次实验。
这一次,沈默连纸笔都未动用。
他只是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清晰地构建出一个指令:“打开窗。”
几乎就在他这个念头成型的瞬间,小舟便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拧开了紧闭的窗户把手。
傍晚的冷风灌入室内,吹得人汗毛倒竖。
真相昭然若揭。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契约系统,或许根本不需要本人开口。
只要有一个“可被代理的语言载体”存在,一个能够接收并转述其思想的“替身”在侧,就能完成整个指令的响应闭环。
此前所有试图通过物理隔绝、信息屏蔽来破解契约的行动,都注定失败。
因为他们三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密不可分的“语言共同体”。
沈默是思想的源头,小舟是无声的转述者,而契约,则是最终的聆听与执行者。
必须切断这条代语的链条。他们必须让沈默的思想,彻底“失联”。
“有一个极端的办法。”苏晚萤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从一个恒温恒湿的金属箱中,取出了一件被丝绸包裹的藏品,“这是博物馆的馆藏,一件唐代的法器,名为‘失语铜铃’。根据文献记载,是古代高僧用于闭关时断绝妄念的工具。它的原理是以一种特殊的音频震荡,强行扰乱大脑颞叶的语言中枢,从而达到内外皆寂、不起心念的境界。”
她顿了顿,目光凝重地看着沈默:“但这是不可逆的干扰。使用过度,极有可能导致永久性的、器质性的失语。不仅是说不出话,甚至连在脑中组织语言的能力都会一并丧失。”
沈默沉默地看着那只古朴的铜铃,良久,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如果我说不出真相,那我还算法医吗?”
写完,他没有丝毫犹豫,主动从苏晚萤手中接过铜铃,将其置于自己的右耳侧。
他望向小舟,眼神中是全然的信任与决绝。
小舟含着泪,点了点头,拿起一根小巧的陶槌。
“咚——”
第一响。
槌落铃响,一道温润而奇异的声波钻入耳蜗。
瞬间,沈默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纷乱的声响,那是他童年时,在父亲的书房里,一遍遍背诵人体解剖学名词的声音。
清晰,稚嫩,却又遥远。
第二响。
铃声变得尖锐。
脑海中那些清晰的词汇,如同被投入粉碎机的玻璃,瞬间崩解、碎裂,化作一片刺耳的、毫无意义的噪音洪流,疯狂地冲刷着他的意识。
第三响。世界,彻底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不只是外界的声音消失了,更可怕的是,他内心那条奔腾不息的、由无数词语和念头构成的思维之河,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巨剪,将他与“语言”这个概念之间的一切联系,彻底斩断。
当沈默再次缓缓睁开双眼时,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非人的、近乎神性的清明。
他望向泪流满面的苏晚萤,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苏晚萤却“听”到了一句话。
那句话并非通过空气,而是如同铭文一般,直接烙印在了她的骨骼与感知之上,清晰得令人战栗:
“我不是沈默了……但我还在。”
就在这一刻,地表之上,全球范围内所有曾发生过诡异事件的旧建筑墙面上,无论砖石还是水泥,都同时渗出了粘稠的黑色丝线。
这些丝线如同拥有生命般自行蠕动、交织,在短短数秒内,于无数面墙体上,编织成了一行行相同的、无主之语:
“代语者已觉醒,真名永埋。”
夜风凄厉地拂过城市,那些黑色的字迹却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印入皮肤一般,深深地嵌入了砖石的肌理,成为一道道永不磨灭的全新铭文。
沈默的意识沉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虚无,不再有任何词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