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沈墨认知世界的坚固外壳。
他不再迟疑,立刻投身于一场如风暴般的研究之中。
他征用了法医鉴定中心的精密仪器,海量的数据流在他眼前汇聚成一片数字的海洋。
他调出了自己多年来因失眠积累的脑电图谱,那些杂乱无章的波形曾被诊断为深度焦虑的产物,但此刻,在沈墨眼中却有了全新的意义。
他将自己的数据与小舟的医学记录,以及当年福利院那批幸存儿童的体检报告并列对比。
在庞杂的α波、β波和δ波之间,一种从未在任何教科书中出现过的奇异波形,如深海中交缠的水草,悄然浮现。
它只在深度睡眠的某个特定阶段短暂出现,结构极为特殊,仿佛是两种基础脑波以某种精确的数学模型嵌套而成。
沈墨将其命名为——ThetaDelta嵌套波,简称TDN波。
更惊人的发现是,在普通人的睡眠周期中,TDN波一旦出现便会迅速衰减消失,仿佛只是大脑整理信息时的一个短暂副产品。
然而,在那些实验儿童的记录里,以及小舟和小丑鱼共梦的那晚,这种波段却能稳定地持续输出,最长记录竟达七小时之久。
这个发现彻底颠覆了沈墨的推论。
林秋棠所做的,远比制造幻觉要复杂和高明。
她并非在扭曲个体的感知,而是在构建一个巨大的、可供多人同时接入的群体潜意识网络。
那些枕头里填充的天然致幻纤维,并非直接作用于视觉或听觉,而是充当一种生物信号的放大器;而那段诡异的声频,则是引导个体脑波与网络频率同步的“调谐叉”。
一旦同步完成,个体的记忆便会像数据流一样汇入这个共享池,实现记忆的读取与共享。
那只蓝布枕头,根本不是什么诅咒的源头,它是一个精巧绝伦的终端密钥,是接入那个梦境世界的个人端口。
就在沈墨在科学的迷雾中艰难探索时,苏晚萤正在阁楼昏黄的灯光下,进行着一场截然不同的探索。
她面前摆着一只破旧的童鞋,是从阁楼最深的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中找到的。
鞋子小巧,皮革已经干裂,但鞋底一个模糊的刻印依然可辨——是个“沈”字。
这无疑是沈墨童年时的遗物。
苏晚萤没有用现代的胶水,而是遵循着一种古老的修补工艺。
她将粗韧的麻线浸泡在温热的桐油中,待其完全吸收,再用两根钢针,一针一线地沿着鞋子开裂的缝隙重新缝合。
她的动作轻缓而专注,口中无意识地哼唱起那首《安魂谣》,但曲调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妙的偏转,变得更加悠扬而空灵。
当最后一针穿过皮革,她轻轻收紧麻线,打上一个完美的死结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鞋子内衬的布料上,竟缓缓渗出几滴淡粉色的液体,仿佛凝结的露珠,散发着酷似初春樱花的清甜气息。
苏晚萤心中一动,立刻取来一张用于暗房冲洗的感光相纸,小心翼翼地将那滴液体滴了上去。
光影变幻,相纸上并未出现任何影像,却在液体浸润过的地方,缓缓浮现出纤细的线条,最终勾勒成一幅简易的地图。
地图上用小小的圆圈标注了七处地点,苏晚萤认出,那都是当年参与“摇篮计划”的几个家庭在城中的旧居地址。
而所有地点的连线最终都指向一个中心——向阳福利院。
在地图的右下角,还有一行用更小字体写就的注释,字迹娟秀,却内容骇人:“穿它的人,不会留下脚印。”
沈墨看着苏晚萤呈现在眼前的地图和那只被修复如新的童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拒绝了苏晚萤让他立即入梦的提议。
在他看来,毫无准备地将意识沉入那个由林秋棠构建的未知网络,无异于将自己的理性控制权拱手相让,是彻头彻尾的自杀行为。
“我需要监控,也需要一个保险。”他冷静地说道。
他迅速行动起来,设计了一套他称之为“双轨监控系统”的方案。
他将便携式EEG脑波仪、心率监测带与一台高保真录音设备全部连接到外部独立电源上,确保不会因任何意外断电。
所有设备的数据都接入一台笔记本电脑,并由他亲手编写了一套预警程序:一旦他的脑波出现TDN波之外的剧烈异常,或者心率超过安全阈值,系统会自动切断那段从陶碗中采集的儿童语音片段——也就是切断环境刺激源,并发出最高分贝的警报。
“晚萤,”他严肃地看着她,“在我入梦期间,你必须保持绝对清醒。你是第一道防线,如果系统报警,或者你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拔掉电源,不惜一切代价叫醒我。”
他又转向小舟,将一根系着黄铜铃铛的红绳递给他:“小舟,你的感知比我们都敏锐。握住这根绳子,如果你在意识层面感觉到我‘走偏’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就摇响它。铃声或许能穿透梦境。”
一切准备就绪。
在福利院空旷的讲台上,沈墨脱下自己那双象征着逻辑与秩序的硬底皮鞋,换上了那只散发着樱花香气的、属于童年的旧鞋。
鞋子意外地合脚,仿佛从未被遗弃过。
他躺倒在冰冷的讲台上,头枕着那只发出怪声的空罐头,戴上了耳机。
那段混合着哭泣、呓语和模糊歌声的儿童语音片段开始循环播放。
世界逐渐变得昏沉,他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向下滑落,最终坠入一条幽暗、深不见底的长廊。
长廊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无数扇门。
每一扇门都紧闭着,门后却传来各种各样、属于不同孩子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哭喊,天真无邪的笑声,平稳安详的呼吸声,以及被噩梦惊扰的急促喘息。
这里是记忆的集合,是所有被链接者潜意识的入口。
他正要伸手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一个清脆而警惕的声音却从长廊的尽头传来。
“你又来看报告了吗?”
沈墨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长廊尽头的光影里,站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
他穿着福利院的条纹病号服,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洗得发白的蓝布枕头,正用一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审视与戒备的眼睛盯着他。
那是童年时的自己。
沈墨没有走近,而是缓缓蹲下身,让自己与男孩的视线平齐。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语气,轻声说:“不,这次我不是来查死因的。”他顿了顿,迎着男孩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来陪你睡觉的。”
男孩眼中的警惕出现了瞬间的动摇。
他抱着枕头,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朝沈墨伸出了那只空着的小手。
沈墨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他。
就在两只手相触的瞬间,现实世界里,讲台边的监控电脑屏幕上,所有代表心率、呼吸和脑波的曲线与数值,瞬间归零。
但仪器上的电源指示灯与数据传输灯,却依然按照固有的频率规律闪烁着,仿佛在记录和传输着某种超越了现有科学理解范畴的数据流。
苏晚萤死死盯着沈墨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面容,缓缓摘下了自己一直戴着的监听耳机。
她没有去拔掉电源,而是将耳机的另一端,那个银色的金属插头,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皮肤下的生物接口,轻轻插了进去。
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舟,默默地将手中的铜铃绳放在了地上。
他脱下自己的鞋子,盘腿坐在了沈墨和苏晚萤的身旁,与他们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三人的脚底,都朝向外侧。
微弱的电流声中,福利院外的路灯柱上,那张无形的电子表格最后一次浮现出字迹,随即像是被点燃的纸张,无声地燃烧成一片虚无的灰烬。
“梦门开启。本次巡查员,登记为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