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教室里,尘埃在唯一的光源——沈默手机屏幕的冷光中,如一群无声的飞蛾般盘旋。
他没有理会四周东倒西歪的课桌与椅子,这些物体的凌乱布局本身就是一种凝固的恐慌。
他的目光专注而冷静,仿佛一位即将在古老祭坛上举行仪式的祭司。
他从随身携带的密封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组织样本,正是第七具尸体鼻腔深处取下的黏膜。
在法医中心的精密仪器下,这片黏膜曾显现出惊人的异常——一种本不该存在于此的神经肽,其结构与深度梦境中大脑的活跃分泌物高度吻合。
他跪坐在讲台前,将这片承载着死亡瞬间梦境的黏膜,轻轻放置在布满粉笔灰的讲台中央。
然后,他抽出身旁几本破旧的儿童读物,将它们围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半圆形,像是在拙劣地模仿某种高科技的“睡眠舱”结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导师多年前在法医学课堂上提及的冷门理论:人在濒临死亡的极端状态下,大脑可能会产生一种“回溯性梦境”,将一生中最强烈的执念以高度浓缩的形式重演。
而如果这种执念足够强大,其产生的生物电波甚至能够短暂地固化在周围的物理介质上,成为一种信息残留。
沈默的推论更为大胆。
他几乎可以肯定,林秋棠当年在这所福利院进行的所谓“语言障碍矫正实验”,根本不是为了教会孩子们说话。
她是在利用催眠、声波甚至药物,诱导那些心智单纯的孩子们进入一个庞大的、可以互通的共享梦域。
她想要采集的,并非言语,而是言语诞生之前,人类最纯粹的思维结晶——“无言之思”。
而手中这块黏膜,便是某个不幸的实验体,在生命终结的一刹那,其强烈梦境与脑内分泌物混合、固化后的可悲遗物。
与此同时,福利院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苏晚萤正用一根细长的金属发簪,费力地撬开墙角一面不起眼的检修盖。
盖子应声落地,露出背后纠结缠绕的巨量线束。
这些是上世纪遗留的老式电话铜芯线,蛛网般连接着这栋建筑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一套被废弃的神经网络。
它们正是林秋棠那场语音实验最原始的物理载体。
苏晚萤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电容,这是她不久前冒险从院子里的老旧变压器中拆解出来的。
她凭借着修复古籍时积累的对老旧电路的微弱知识,找到了线束中一组颜色稍显不同的裸露接口,将电容的正负极精准地接入。
紧接着,她解下发簪,将缠绕在簪身上的那一小段微缩胶片,小心地绕在一个线圈之上。
她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能唤醒这个沉睡了数十年的系统,但她清晰地记得,祖母在教她修复那些孤本残卷时说过的话:“旧物最懂旧魂,要用它们自己的方式去沟通。”
她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按照记忆中小舟留下的信号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片刻的死寂之后,墙体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像是老式录音机在倒带时发出的沙沙声。
苏晚萤屏住呼吸,惊奇地发现,那卷缠绕在线圈上的胶片表面,竟开始渗出细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水珠。
水珠在胶片光滑的表面上缓缓汇聚,最终凝结成一行飘忽不定的雾气小字:“她在等你说晚安。”
楼上,教室里。
沈默取出了那本焦黑手册仅存的最后一页残纸。
他没有用它来记录任何东西,而是将其平整地铺在黏膜样本的下方。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用骨刀的尖端划破自己的左手指尖,鲜红的血珠迅速涌出。
他精准地控制着力道,将血珠分别滴落在残纸的四个角上,形成一个鲜明的封闭区域。
这是他从父亲遗留的研究笔记中找到的又一个关键信息:血液中的铁离子是天然的生物电信号增强剂,而“封闭”的仪式形态,则是确保梦境能量不向外溢散的必要条件。
他闭上双眼,在脑中一遍遍默念着父亲那段录音里的最后一句话:“睡吧,明天再说。”这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催眠指令,更是他失语的童年里,每晚伴随他入睡的唯一慰藉。
在林秋棠那本残缺的实验记录中,这句话被明确标注为最高权限的“入梦密钥”。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寒意凭空而生,教室内的温度骤降。
讲台后方,那面布满蛛网裂痕的黑板上,裂纹深处竟开始浮现出淡淡的光影。
光影逐渐清晰,勾勒出一群孩子围坐成一个圆圈的画面。
他们穿着统一的旧式院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诡异的默剧。
地下室内,苏晚萤感到自己手腕上那道诅咒般的红字再次灼热跳动。
但这一次,不再是充满恶意的警告,它的跳动频率,竟与墙体内传来的电流声完全同步,仿佛心脏与脉搏,在回应着同一种召唤。
她没有抗拒这股力量,反而顺应着直觉,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将那个温热的电容从线束上取下,轻轻贴在自己锁骨的凹陷处,任由自己的体温与心跳被这古老的系统所吸收、同调。
她压低声音,开始呢喃修复古籍时用于收尾的古老咒文。
这咒文并非为了封印或驱逐,而是为了让一个漫长的“终结仪式”变得像一次温柔的告别。
奇迹般地,墙内那躁动的电流声逐渐平稳,沙沙的杂音消退,转为一阵低缓悠长的哼鸣,如同母亲在深夜哼唱的摇篮曲。
在这一刻,苏晚萤豁然开朗。
她忽然明白了,林秋棠的初衷,或许从来就不是控制和索取,她只是一个无法放下那些在梦中迷失、在现实中失语的孩子们的母亲。
这个系统之所以变得如此扭曲和危险,是因为后来的闯入者,用贪婪和恶意,篡改了它最初的温柔。
教室里,沈默猛地睁开双眼。
他看见光影中的那群孩子,动作整齐划一地齐齐转向他。
其中一个离他最近的孩子,缓缓抬起手,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喉咙,那里空无一物,却代表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紧接着,那孩子的手又转向了沈默,指向他口袋里那枚“氵”字残片。
沈默的心脏剧烈跳动,但他没有后退。
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自己左耳上佩戴多年的助听器——那是他童年听力受损后,用以补偿世界的唯一工具。
他将这枚小小的、承载了他自身“残缺”的助听器,轻轻放在了讲台上,就在那片黏膜样本的旁边。
就在助听器与讲台接触的瞬间,整个教室的空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剧烈地撕扯、震颤。
黑板上的所有光影瞬间崩解,化作无数漂浮在空中的、由光组成的文字碎片。
这些碎片疯狂地旋转、飞舞,最终在半空中汇聚、重组成两个巨大而清晰的字:
晚安。
这是许可,也是邀请。
梦境的入口,在他献出自己一部分“残缺”之后,终于真正地向他敞开。
沈默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必须进入那个被扭曲的梦域,去找到一切的源头。
然而,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教室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门外那条深邃幽暗的走廊尽头,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女人的剪影。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旧式旗袍,身姿窈窕。
她的手中,提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纸灯笼。
灯笼的光晕里,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模糊的字迹——林秋棠。
沈默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骨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可他终究没有将刀拔出,因为他看到,那个立于黑暗深处的剪影,正对着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