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也刚到不久,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冽的晨露气息。
一身低调的烟灰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的脚步很轻,很稳。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书架这一侧萧辰的存在,径直走向一个标着“承平三十八年-御药房底档”的柜子前。
她身边跟着一个穿着太医院低级杂役服饰、面容普通却眼神精亮的年轻男子——显然是“青蚨”安插的人手。
那男子动作麻利地打开柜门,从最深处翻找出一本厚厚的、落满灰尘、册页边缘甚至有些霉烂的册子,恭敬地递给云锦。
云锦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看,而是伸出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拂去封面厚重的灰尘。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萧辰隔着书架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她。
他看到云锦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快速而精准地滑动、点触,目光专注而冰冷,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她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静,沉静得可怕。
她也在查!查父皇的死因!
她知道了什么?她查到了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萧辰的心脏!是愤怒?是恐惧?还是……一种被剥光所有伪装、暴露在宿敌审视目光下的难堪?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指尖划过那些可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文字,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冲过去!抓住她!逼问她!或者……阻止她!
但他最终只是死死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隔着尘埃与阴影,无声地窥视着。
云锦的指尖最终停在一页上,她的动作完全静止。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凝固。
萧辰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几乎能感觉到云锦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瞬间冻结的寒意!
隔着书架,他看不清那册子上具体写什么,但他看到云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她那一直挺直的脊背,似乎在这一瞬间承受难以想象的重压,微微佝偻了一丝。兜帽的阴影下,她的嘴唇似乎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萧辰看到了她的眼睛。
就在她下意识地微微抬头的瞬间,兜帽的阴影滑开些许,露出她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如同深潭、如同古井、被仇恨冰封也曾在情动时融化的眼睛……此刻,里面是一片死寂的、崩塌的废墟!
震惊?难以置信?还是……信仰瞬间被碾碎的绝望?
萧辰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如此剧烈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情绪!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基石背叛、被最笃定的认知颠覆后的……彻底的茫然与破碎!
她到底看到什么?那本御药房底档上,到底记录什么?!
就在萧辰心神剧震,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刹那!
“哗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彻死寂的案牍库!
云锦手中的那本厚厚的御药房底档,被她自己猛地、狠狠地撕成两半!脆弱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像是被那册子上记录的东西烫伤了手,又像是要彻底毁灭这颠覆她世界的证据!
她死死攥着被撕裂的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樟木书架上,震落簌簌灰尘。
“夫……主子!”她身边的“杂役”惊呼一声,下意识想去扶她。
云锦猛地抬手制止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异常粗重。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方才的崩塌,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实质的、淬毒的冰冷与恨意!
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火焰喷薄而出!她的目光,穿透书架之间幽暗的缝隙,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萧辰藏身的阴影处!
她发现他了!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激烈碰撞、炸裂!尘埃在光柱中疯狂地舞动,如同被搅乱的命运。
萧辰清晰地看到,云锦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那是一个冰冷到极致、带着无尽嘲讽与毁灭意味的……。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她只是用那双淬满剧毒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钉穿、焚烧!
然后,她猛地将手中撕裂的、属于御药房底档的那一半册子,狠狠地摔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纸张四散纷飞。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斗篷划出一个决绝的弧度,带着那个“杂役”,快步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之中。脚步声迅速远去,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地上那如同被抛弃的残骸般的半本册子。
萧辰站在原地,仿佛被那一眼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云锦眼中那瞬间的崩塌和之后滔天的恨意,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她看到什么?那底档上究竟写了什么?
他猛地回过神,几步冲到云锦刚才站立的位置,几乎是扑到地上,一把抓起那半本被撕裂后留下的、属于御药房底档的册子!
册子被撕得很不规整。他粗暴地翻动着,纸张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鹰,疯狂地扫视着每一页!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记录的都是些寻常药材的进出,年份、斤两、经手人……枯燥乏味。翻到最后几页,纸张更加破旧霉烂,字迹也模糊不清。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
他的手指猛地停在倒数第三页!
这一页的边缘有明显的、被撕扯后留下的参差毛边!和刚才他看到的、太医院记录上那残页的断口一模一样!显然,这本底档被撕掉的部分,正是和那张残页相连的关键!
萧辰的心跳如擂鼓!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这残页上仅存的、几行模糊不清、却如同淬了剧毒的文字:
“……承平三十八年十月初三,戌时……急领‘醉梦散’三钱……入……紫宸宫……献药者……辰……”
醉梦散?!
萧辰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这是一种极为阴损、几乎无解的宫廷秘药!
传说其配方早已失传,只存在于前朝末代宫廷的秘档之中!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能让人在极度的痛苦和幻觉中死去,死状极其惨烈,且事后极难被查出痕迹!
其毒性猛烈,发作时症状……正是抽搐、目眦尽裂!而更关键的是,这种秘毒,曾是他母族——已败落的北境苏家,为控制宫廷而秘密研制的!是苏家的不传之秘!
父皇……是死于“醉梦散”?!
而记录上清晰地写着:献药者……辰……
辰……
萧辰……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萧辰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
不是沈清砚!不是韩相!不是太后!
那被撕掉的、最关键的部分,指向的献药者……竟然是他自己?!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当时的皇子萧辰?!
“不……不可能……”萧辰失神地低喃,声音嘶哑破碎。他死死攥着那残破的册页,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成齑粉!
他记得那一天!十月初三!父皇病势沉重,陷入昏迷。他守在榻前……对,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好像确实端过药!
是沈清砚亲手递到他手里的!说是什么固本培元的珍稀汤药!他……他亲手喂给了昏迷不醒的父皇……
难道……那碗所谓的“药”……就是……“醉梦散”?!
他被利用了?!被沈清砚?被韩相?还是……被太后?!
无边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将他吞没!他成弑杀生父的刽子手?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吹动了萧辰手中那残破的册页。
一张夹在霉烂册页深处、极其不起眼的、泛黄的小纸片,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萧辰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张纸片。
纸片很小,边缘毛糙,似乎是从什么地方匆匆撕下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却异常熟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与棱角,却又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那正是……萧辰少年时的笔迹!
纸片上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萧辰的眼帘,更烫穿他的灵魂:
“父不死,十万边军尽殁。”
……
锦杀楼深处,云锦专属院落:云渺阁。
名字雅致,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比寒冬更凛冽的低气压中。书房的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外面的一切天光与声响,也将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死死锁住。
“啪嚓——!”
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在冰冷的地砖上溅开一片狼藉的污迹。
云锦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案前,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