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鸨子登时瘫作一滩稀泥,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抽了去,眼也直了,嘴也瓢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碎碴子似的字儿:
“不…不敢费大官人分毫…这桂姐儿…权当老身孝敬大官人…赔罪…只求…求大官人开开天恩…赏…赏条活路…”她是彻底酥了骨头,只盼西门庆高抬贵手。
大官人这才收了那砭人肌骨的冷笑,将手中洒金川扇儿虚虚点了点老鸨的肩窝:“哎,妈妈误会我了,这话好生见外!你我老熟人,爷我在这清河县地面,最是讲理的主儿!强要你的心头肉,岂不成了那没王法的强贼?”
说罢,慢条斯理从袖筒里摸出一锭十两足色的雪花官银,“锒铛”一声,浑似丢块破砖烂瓦,掼在老鸨面前地上:
“这十两头,权作定钱。人么,且寄养在你处。好生将养着,该有的规矩,一样儿不许短少!过些时日,自有轿马来抬人。若短了一根头发丝儿…”他话音一顿,眼中寒光陡射,“妈妈,你是明白人,须晓得爷的手段。”
老鸨子瞅着地上那锭在浊泥汤子里兀自闪着寒光的银子,一颗心早被砸了个透心凉窟窿。十两…连个零头也凑不上!
这哪里是买人?分明是明火执仗的强抢!还要她倒贴米粮白养着!可她敢从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么?只得挤出一丝比哭还丧气的笑,叩头虫儿似的谢道:“谢…谢大官人恩典…”
那本该是丽春院用来和京城两大花魁一争高下,打响名号的李桂姐躲在屋后板壁根下,尖着耳朵,将屋里头一字不漏听了个真真切切。
她心头登时如滚油烹火,喜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小手紧紧攥着汗巾儿,暗道:“姑妈啊姑妈,休怪侄女心狠!横竖大官人迟迟不肯娶你进门,眼里也揉不进你这粒沙子了。”
“那西门大宅里空出来的那些主房,总归要有个体面人儿去填房!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便宜了外头那些野花,倒不如把这泼天的富贵,顺水推舟,落在侄女我身上!”
心下想着再去练习自小学的伺候男人的本事,定要早日扶上正位才好。
房内。
西门大官人假意掸了掸袍袖上本无的灰尘,眼皮子也懒得再撩地上那如丧考妣的老鸨和失魂落魄的李娇儿,对众帮闲泼皮一挥手:“走!”
众人簇拥着西门庆,带着一身冲天酒气煞气,吆五喝六,大摇大摆撞出房门,来在丽春院那朱漆大门前。
西门大官人忽地立住脚,眼风扫过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一干心腹帮闲,嘴角扯出了然的笑。他略勾了勾手指头,几个帮闲便立时谄笑着围拢上来,挤作一团。
西门庆压低了嗓门,眼中算计,咬着牙根低低切切吩咐道:“方才那王三官儿,虽然放了.然则…此事岂能善罢?你几个,去办件勾当…”如此这般,切切叮咛了一番。
应伯爵听罢,那两只绿豆小眼登时放出贼亮的光,猛一拍大腿,咧开一嘴七颠八倒的黄板牙,嘿嘿笑道:
“我的亲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等营生,正是俺兄弟几个的拿手好戏!这起子破落户,祖坟上冒过青烟,如今只剩个空壳儿,偏把那不值半文钱的名声脸面,看得比他娘的狗命根子还金贵!”
谢希大也挤眉弄眼,狞笑着接口:“着啊!堵着他府门,把他祖宗八代从坟里骂得跳起来,那滋味儿,可比剜他的心肝还毒!管保叫他王招宣府那两扇朱红大门,三年不敢开正门接日头!臊也臊死他!”
常时节、祝实念几个也纷纷拍着胸脯,赌咒发愿:“哥哥放心!俺们轮番上阵,再拉上些闲汉泼皮、三姑六婆,便是天上下刀子落雹子,也绝不停歇一日!定要骂得他府里耗子都不敢打洞!”
唯有那花子虚,悄悄缩在人堆后头,方才打人他不敢伸手,如今这般堵着门泼妇似的谩骂,他花家在这清河县也算有头有脸,实在拉不下这张面皮去做这等下作勾当。
想起还有不少的酒菜没吃完,新叫的粉头也还在等候,拔腿偷偷跑回了房间去。
西门庆刚打丽春院里钻出来,骑在马上,被那穿堂风一激,酒劲上来脑袋里晕乎乎。
身后跟着玳安和平安俩人一左一右护着马儿。
马蹄子“嘚嘚”踩着青石板路,慢吞吞晃悠悠到了自家那条巷口。
路过隔壁花子虚家那黑漆大门时,檐下挂着的那对昏黄风灯,猛地飘出一股子甜腻腻的脂粉香!
“大官人留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那声音像浸了蜜的杨梅,甜中带酸,尾音打着旋儿往大官人耳朵眼儿里钻。
西门庆勒住缰绳,醉眼朦胧望去,只见那门廊的阴影里,娉娉婷婷立着个妇人,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绢纱灯笼,正是李瓶儿。那灯笼的光晕有限,朦朦胧胧地笼着她,倒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娇怯。
西门庆把手一挥让玳安和平安先进去。
那李瓶儿见没人外人,这才走近,却吓了大官人一跳。
只见她外头松松垮垮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衫子,里头那水红色的抹胸,绣着并蒂莲,裹着鼓胀胀颤巍巍,影影绰绰,半遮半露。
下头一条葱绿挑线裙子,偏生开衩极高,走动间,一截子白生生、丰腴腴的小腿肚儿,还有那若隐若现、绣着鸳鸯戏水的软缎睡鞋,就那么直喇喇地晃人眼!
鬓边斜簪一朵新掐的海棠,脸上薄施脂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含着春露,藏着钩子,直勾勾地钉在大官人。
她见西门庆望过来,忙不迭地微微垂下头去,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颊边飞起两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恰似初开的桃花瓣儿。
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一缕丝绦,指尖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紧张。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奴家……奴家见官人骑马过来,想是刚从外头应酬回来?夜深了,官人……可要仔细脚下。”这话听着是关心,可那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在他脸上身上溜了一圈,又慌忙垂下,那眼波流转间,藏着一丝水光潋滟的羞意,勾得人心头发痒。
自己是何等人物?这妇人虽极力掩饰,但那刻意营造的“偶遇”,这身打扮,真真是“欲盖弥彰”四个字活脱脱写在了身上!
尤其是那含羞带怯、欲语还休撩拨自己的眼风儿,他心知肚明。肚子里酒意翻腾,面上却只作不知,骑在马上,故意带了几分醉意笑道:
“哦?这般晚了,还在门口张望,可是在等良人归家?贤惠,真是贤惠!”
“官人快莫提他!”声音依旧不大,却带上了几分哽咽的意味,“那个……那个出息的!今日竟将的宅里的重物偷偷拿去当了!”
她顿了顿,仿佛气极,胸口微微起伏,那抹胸的缠枝莲纹路也跟着轻轻颤动,在灯影下格外显眼。她飞快地瞥了西门庆一眼,又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难言的羞耻:“定是……定是换了银钱,又去那地方灌他的黄汤去了!”
“喏,瞧见没?我早吩咐了两个粗使丫头,备下了两大铜盆冰沁沁的井拔凉水!就等那醉鬼回来,兜头盖脸浇他个透心凉!看他那驴劲儿还醒不醒!以后还敢不敢!”说罢,又朝门里娇叱一声:“这儿没你们事了,回去睡!”两个丫头缩着脖子溜了。
她骂得兴起,忽然觉得不对,赶紧收起泼辣,眼风儿却像蘸了蜜的刷子,在西门庆脸上来回扫荡,声音陡然又转了个弯,变得又娇又怨:
“不瞒大官人说,我与他……不过是顺了花公公的吩咐,顶着个假夫妻的名头,我也不过是守着活寡罢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脸皮薄,又没个依仗,想要离了这火坑,也是千难万难……”
说到这里,确都是真话,眼圈儿竟真就红了几分,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他总有玩腻歪回心转意那一日!”他哈哈一笑,故意把声音放得又浊又哑,带着浓浓的酒意。
说着,作势就要翻身下马。
明明西门大官人下面稳如泰山,可说时迟那时快!李瓶儿像是早等着这一刻,口中娇呼着“大官人摇晃当心莫摔了!”,整个人已如乳燕投林般扑了上来!她哪里是真的要扶?
两只滑腻温软的玉手,不偏不倚,一把就紧紧抱住了西门庆那条刚从马镫里抽出来的大腿!那力道,那位置,十根葱管似的指头,隔着绸裤,正正按在他大腿那结实滚烫的筋肉上,甚至还若有似无地,蹭了那么一蹭!
“大官人站稳……”李瓶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明明是她占男人便宜,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羞意,那扶着他的手,想抽离又不想,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小手儿还不断的四处摸去。
西门庆低头,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只见她螓首低垂,露出一段雪白优美的颈项,那耳根子,早已红得如同玛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