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大是个瘦猴子,最是灵活,趁机扑上去揪住王三官新上身的绸缎直裰,“嗤啦”一声撕下半幅来,骂道:“好个花丽狐哨的鸡毛,扯下你的毛看你如何装鸡。”
王三官倒在地上满面鲜血,已是酒醒了一半,刚抬头要说话,只见众人如狼似虎般扑了进来!不知道谁抖开一块不知哪里扯来的油腻腻的粗布口袋,兜头便罩了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啊呀!我是…唔……”王三官刚叫唤半声,肚子上早挨了重重一拳,疼得他虾米般蜷缩起来。
“打!给我往死里打这没王法的贼囚根!”应伯爵一边假意喝骂,一边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专拣那肉厚又吃痛的地方招呼,“狗攮的!瞎了你的狗眼!敢偷俺亲哥哥的心尖子宝贝!活腻歪了!”
谢希大也扑上来,揪住布袋里乱滚的王三官,劈头盖脸地打,嘴里嚷着:“叫你偷!叫你偷!俺亲哥哥的东西,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色碰得的?今日非拆了你的贼骨头!”
常时节、祝实念等人也一拥而上,围着那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布袋人形”,拳打脚踢,污言秽语不绝:“打!打死这偷腥的野狗!”“敢动俺亲哥的女人,剥了你的皮!”“看你还敢不敢伸手!”“定是惯偷!送官!先打烂了再说!”
唯有花子虚偷偷站在一旁。
一时间,屋内只闻拳脚着肉的闷响、王三官在布袋里杀猪般的惨嚎和含糊的求饶,混杂着帮闲们“亲哥哥”长“亲哥哥”短的叫骂。
李娇儿早吓得魂飞魄散,缩在床角簌簌发抖,花容失色。
那老鸨闻声连滚带爬地进来,一见这阵仗,尤其看到西门庆抱着膀子,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见到她来了,如同阎罗王般冷眼瞧着她,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都变了调:
“哎哟我的天爷爷!西门大官人!各位好汉爷爷!这是怎么话说的!高抬贵手啊!莫……莫要打坏了人……脏了各位爷爷的手……娇儿!你这作死的蹄子,还不快给大官人磕头!”她一边骂李娇儿,一边自己把头磕得砰砰响。
大官人笑道:“妈妈休惊。爷这几个兄弟,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撞见个大胆不知死活的腌臜泼才竟敢偷摸到爷包房里来,偷爷的宝贝。弟兄们气不过,替爷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贼骨头。打死了,自有爷偿命。”
“…往后若还想在这清河县的地皮上混口饭吃,招子就得放亮些!分得清谁是爷,谁是贼!若再让这等腌臜货色进来,污了爷的清静,休怪爷翻脸无情,一把火烧了你这贼窝子!”
他语气平淡,吓得老鸨筛糠般抖,眼看下面那王三官儿被打的半死不活,听得“烧了贼窝子”几个字,更是扯着嗓子嚎道:“大官人饶命啊!大官人!活祖宗!开恩呐!这…这委实是招宣府的王三官…王三公子啊!绝不是甚么偷儿贼囚…千真万确…老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大官人您呐!”
西门大官人把手一挥,众人停手走了开来。
大官人慢悠悠踱到那团仍在抽搐的“抹布人”跟前,靴尖轻轻踢了踢,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哦?招宣府的三公子?呵呵…妈妈这话倒也有趣。”
他故意顿了顿,落在老鸨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便是郡王龙孙,金枝玉叶,也不见得生下来就守着贞节牌坊。那偷香窃玉、顺手牵羊的勾当,难道写在脸上不成?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这贼名儿,可不是靠祖宗牌子就能洗刷干净的。”
说罢,他忽地轻轻拍了拍巴掌,声音清脆,在死寂的房里如同惊雷:“行了。既是妈妈认得,好歹也是个体面人,莫真打杀了,倒显得咱们兄弟不讲情面。”
应伯爵等人闻声,虽停了手脚,却上前依旧围着,如同群狼环伺。谢希大一把扯下罩在王三官头上的那块污秽腥臭的抹布。
王三官终于重见天日,一张脸早已被打得如同开了染坊铺,青紫肿胀,口鼻淌血,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他大口喘着粗气,涕泪涎水混着血污糊了满脸,惊恐万状地看着居高临下的西门庆。
西门庆故作惊讶,眉毛一挑,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虚伪:“哎呀呀!果真是三官兄弟!”他上前一步,竟还假惺惺地伸手虚扶了一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只是…三官兄弟,你也是东京城里见过世面的体面人,如何竟干起这‘顺手牵羊’的下作勾当,偷起我西门庆的东西来了?”
王三官被打得七荤八素,脑子嗡嗡作响,听得“偷东西”三字,如同晴天霹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嘶声喊冤,声音含混不清:“没…没有啊…西门大官人…冤枉!天大的冤枉!”
“没有?”西门庆冷笑一声。
应伯爵早已心领神会,猛地弯腰,从王三官散落在地的袍子底下,精准地“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羊脂白玉精雕的玲珑玉蟾蜍,口含一枚金珠,背上天然几点墨沁,正是王三官平日爱不释手、时常把玩的随身物件!
应伯爵将那玉蟾蜍高高举起,对着光,故意大声嚷嚷,唾沫横飞,递给大官人:“哎呀!亲哥哥!您快瞧瞧!这是什么?!这不正是您前日里说丢了的、那方花了三百两雪花银从东京老玉匠手里得来的‘金珠吐瑞’玉蟾蜍吗?!好个贼囚根!赃物就在你裤裆底下藏着!人赃并获!你还敢红口白牙抵赖?!”
王三官一见自己心爱之物竟成了“赃物”,又惊又怒又怕,急得几乎要晕过去,嘶声力辩:“胡说!这…这玉蟾蜍明明是我的!是…是我花银子买的!”
应伯爵一声冷笑:“既是你花银子买的,为何在我西门哥哥手里?”
王三官一愣,这不是刚刚被你枪了过去么?如此不讲理的哪里见过,深处手来指着应伯爵“你你你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才逼出一句:“上面…上面还刻有我‘王三’二字的小篆!就在蟾蜍腹下!”他挣扎着想去指认。
众人登时一愣!
应伯爵那高举玉蟾蜍的手僵在半空,小眼珠子骨碌乱转,脸上那股子义愤填膺的凶相瞬间凝住,如同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鸡。
谢希大、常时节、祝实念、孙寡嘴一干人等,更是面面相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这帮泼皮,平日里打人撒泼、栽赃陷害是把好手,靠的是拳头硬、嘴巴臭、脸皮厚,何曾料到这被打得半死的王三官,竟还有心思在玩意儿上刻字留名这等精细勾当?这完全超出了他们这群泼皮的算计!
一时间,房间里死寂一片,只闻王三官粗重的喘息和老鸨压抑的抽噎。方才还沸反盈天的污言秽语、拳脚风声,此刻都咽回了肚里。几个帮闲眼神飘忽,你瞅我,我瞅你,脸上都带了几分茫然!
“这戏接下来该怎么唱?”
他们下意识地,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那定海神针般的人物——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刷’的一声把手中洒金川扇摊开,虚虚借了借秋风半遮住俊脸笑道:“那我就要问王三官儿了,为何把我的东西偷了,还要刻上你的名字?”
王三官顿时如遭雷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巴能吞下拳头,‘啊啊啊啊啊’了半天说不出个子卯来。
应伯爵一听,顿时第一个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极其夸张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破口大骂:“我入你亲娘祖奶奶的贼骨头!偷了我哥哥的心爱之物不算,竟还敢在上面刻上你的狗名?!这…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话音未落,应伯爵大步向前,又抡起那拳头,带着风声,又是狠狠一拳捣在王三官本就肿胀不堪的嘴上!
“噗——!”王三官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鲜血混合着涎水喷了出来!
其他帮闲兄弟哪甘心落后!
“叫你胡说八道!叫你狗胆包天!”
“偷了俺亲哥哥的宝贝,还敢倒打一耙,污蔑刻字?!”
“你这是欺天!是灭祖!是活腻歪了!”
一群帮闲兄弟一边骂,一边作势还要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