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城内一架豪华马车正在晃晃悠悠的前行,车厢窗户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巴掌大的俏脸。
“你说,刚才我们的风闻鹤裂开了两只?”这位穿着新式洋裙的大眼睛姑娘问旁边助手。
助手平头正脸,额角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给他破了相,显得面相凶恶邪气。
他穿着新式西服,戴着价值不菲的金丝眼镜,一个助手,这一身打扮比好些洋学生富家公子还气派。
助手拿出个竹盒,打开盖子,将两只裂开的千纸鹤拿出来给姑娘看。
姑娘点点头,挑开车厢前门帘,看着前面那辆画有一串铜钱标志的马车,平静道:“看来,我们得快点让福祥商会那老家伙下决心。”
福祥商会是十二大商会之一,财势正排在盛德隆后面,位居第二。
会长路中千年龄不小,约摸六十过半奔七十岁了。
按理说,他这个年龄,早该由儿孙接班,或者说儿孙不争气,就只拿商会的大股东分红,把商会会长的位子让出来。
可他不,他非得一把年纪还留在位子上,整日里东跑西颠。
不过他也是真有能耐,上联系省内的大军阀,下联系济宁府的官僚,中间还跟洋人做些买卖。
到了这种层次的大商人,什么签契约、算账本、批条子那都太具体了。
他要做的只是把这些关系维护好,底下人自然就能把这些关系换成钱。
路老爷子把商会买卖干的红红火火,那商会里的其他股东们自然也不能逼他退位,毕竟指着他挣钱呢。
不过……最近有一段关系,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处。
省督军大人张怀灵的副官发来电报,让他接待一批客人。
这对路老爷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常有远方朋友的亲戚或者友人到济宁府来,由他来代为招待,尽一下地主之谊,既给老朋友挣了面子,又能认识新朋友。
往日时节,他最爱干这个。
可这回有点不同,这几位客人来了济宁府,没有奔着济宁城来,先去了一趟曲阜。
电报里说,他们想要去看看孔夫子的家乡。
这封电报中对孔夫子用词极为恭敬,难道是什么老学究?
路老爷不敢怠慢,派底下人直接奔曲阜,看看能不能给迎回来。
一行四个人去,先回来了两个,回来禀报:“老爷,您让我们去迎的人倒是迎着了……不过,他们还要在曲阜逛几天,我们先行回来禀告。老爷,那是两个日本人。”
两个日本人?
这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路老爷听闻过一些消息,说咱们省的张督军只认中央的段总长,而段总长又跟日本人走的很近。
日本人此时在关外已经颇有势力了,随着在青岛顶替了德国佬,在山东这边日本人也逐渐经营起来。
济南府建日本领事馆的时候,张督军想送礼物给驻济南的日本领事大臣,那一长串礼物名单里,指名要微山湖的湖宝——九尺鲢鱼。
九尺鲢鱼并非说真有九尺那么长,而是因为微山湖特有的水质,鲢鱼在生长过程中会在鱼背鳞片上长出一层一层的黑色暗纹,这暗纹一圈儿比一圈儿大。
当地渔民都管一圈暗纹叫一尺,九尺自然是长了九圈暗纹的大鲢鱼。
平常三尺或五尺鲢鱼那就已经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不知十网还是二十网里能有这么一条。
何谈九尺?
这种鲢鱼因为长得年头太长,鱼肉的口感味道与平常的鱼完全不同。
只能炖汤,别的做法那都算糟践。
大铁锅炖出来,汤色奶白不必说,那就喝去吧,舌头随着鱼汤咽下去都不出奇。
再说炖完鱼汤的鱼肉,这一锅鱼汤足足要炖一两个时辰,可那鱼肉吃起来仍然有韧劲、有嚼劲……口感能与嫩点儿的肥鸡相仿,不过鲜味却要超出百倍千倍。
唯一的缺憾就是……不好找,要看缘分,有时候一整年,整个偌大的微山湖也只能捞出来一两条。
前清那会儿每次捞到九尺鲢鱼,竞出天价得了鱼的达官显贵都要呼朋唤友开一场九尺宴,热闹非凡。
此正所谓“银鳞九尺翻雪浪,瓷箸提玉拨云汤”,九尺鲢鱼之稀奇珍贵,可见一斑。
亏得路中千神通广大,运气也不错,他亲自在中间联系寻找,最终也真就顺着运河把九尺鲢鱼活着送去了济南府。
这么琢磨来琢磨去,路老爷认为,这帮日本人一定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不过他心里也有点膈应,日本人的名声在咱们神州大地上,虽然比英法强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而且近几年来,也就未必比英法强了。
不过都这年景了,还说什么神州大地呢?
国家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内忧外患不断,神州之名早已名不副实,甚至不知明日希望到底在何方。
想那些却也无用啊!每每想到这些,路老爷总是怅然一叹。
今天路老爷已经在福祥商会的会馆门口坐了两刻钟,左等右等,那两位日本贵客却还没有来。
心中焦急的同时,他也有些不怎么舒服的预感,却想不通自己这点儿预感是哪里来的。
这边思绪万千,那边两架马车已经出现在视线内,前一辆是商会的车,后面那一辆,应该就坐着那两个日本人了吧。
说不出来的,久经商场又一把年纪,一辈子经历过大小商战、各种阴谋暗算、乃至战乱、改朝换代的路老爷,竟然有些紧张。
马车稳稳停住,先下来的是西装笔挺的助手,助手戴上白手套,伸出胳膊,那西洋裙装的姑娘扶着他胳膊慢慢下车来。
头前商会领路的车上下来两个自己人,过来给自家老爷介绍:“老爷,这位是安倍小姐与她的助手东乡先生。”
安倍小姐首先开口,竟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语:“听陈副官讲过,路先生久经商场,在济宁城经营产业无数,今日一见,果然前辈风范。”
路老爷笑着拱手:“安倍小姐谬赞,您年少有为,比老夫强的多。”
旁边姓东乡的助手冷硬开口:“不知路老爷可准备好电报提过的,我们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