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办深处,一间看似普通却隔绝喧嚣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浑浊的胶质。厚重的档案柜散发着纸张陈旧的霉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冰冷气息。墙壁上挂钟的秒针跳动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房间内两位决策者的神经。
郑铮,副局长也兼职稳办的常务副主任,此刻正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窗外沉入暮色的城市。夕阳的余晖在他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上勾勒出一道暗金色的轮廓,却无法照亮他眉宇间深锁的凝重。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档案,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将其揉搓出细小的褶皱。
他对面,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是刑警队长兼行动总指挥的聂风云。
相比于聂风云的外露锋芒,郑铮更像一块沉寂千年的冰川。他衣着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此刻正平静地审视着聂风云的背影和他手中的档案。
“老郑,”聂风云的声音不高,平稳而清晰,如同冰面下的暗流,“那份报告,我看了。”他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动作从容不迫。“关于祝一凡的部分,是你的提议?”
郑铮转过身,将那份档案“啪”地一声拍在聂风云面前的桌面上。动作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风云,是建议!是我们破局的钥匙!”郑铮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的目光灼灼,直视着聂风云。“你看看这个!”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档案上一个被红笔圈出的名字祝一凡。游侠联盟和幽灵组织的“‘网络大战’,我们网安也参与其中,可谓损失惨重,陆正风信任这个小师弟,也为之付出了代价...这祝一凡,作为一线冲锋陷阵的‘黑旋风’,确实跌得最惨,被直接‘冷冻’在稳办这个市局的时间冰库里。但你看他这两年!”
郑铮的手指顺着档案向下滑动,停在几行不起眼的内部观察记录上:“被闲置,被边缘化,换成旁人,要么自暴自弃,要么怨气冲天。可他呢?这小子硬得像块铜豌豆!自己给自己复盘,找资料,钻技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就没散过!知道网安和技侦为什么屡屡建功,攻克鬼市的几起网络走私大案?是祝一凡和他的游侠联盟在背后起了作用,这是心气,是韧性,是我们湖跺刑侦,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聂风云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郑铮激动的手指上,又缓缓抬起,对上郑铮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但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不解。
“韧性?冲劲?”聂风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锥刺透了郑铮营造的热度,“老郑,你是不是把‘刚愎自用’和‘不知变通’也当成优点了?”他拿起那份档案,动作缓慢而有力,指尖轻轻拂过祝一凡照片上那张年轻却带着执拗的脸。“网络大战的惨败,根子就在他这种性格上!一意孤行,听不进任何劝阻,不按规则来,把团队带进绝境。你知道不知道,原本陆正风即便是输了,也可以不吃官司的?他这种深刻的性格缺陷,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你以为在稳办坐两年冷板凳就能磨圆了?”他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锁住郑铮:“我们现在面对的局面,比当年复杂十倍,凶险百倍!这不是街头斗狠,靠着一腔蛮勇就能撞开生路的棋局。这是深海暗礁,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祝一凡这颗铜豌豆,再硬,丢进去,结局只有一个:撞得粉身碎骨,成为一块毫无价值的炮灰!”
“炮灰?”郑铮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风云,你太保守了!正因为局面混沌,暗流汹涌,我们才需要一个能打破僵局的人!一个敢闯敢干,不按常理出牌的破局者!”他指着档案末尾新添的一行附注,“看看这个!我只是在例行档案筛查时,顺手给了他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旧案线索,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你猜他查到了什么?!”
郑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他不仅把背后的脉络挖出来了,还顺着藤摸到了十年前那桩‘意外’身亡案的边缘。甚至,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鬼市’组织近期针对他的两次未遂行动的关联点。就凭一个模糊的线索,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在没有任何资源支持的情况下,摸到了接近真相的悬崖边上。这种敏锐、这种挖掘线索的能力、这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的直觉,我们那些循规蹈矩、四平八稳的‘精英’,能做到吗?”
他紧盯着聂风云:“时代变了!对手在进化,他们的手段更加诡谲莫测!我们还在用‘稳’字诀,试图步步为营,殊不知对方早已布下迷雾重重。我们需要一个变量!一个能搅动死水的‘鲶鱼’!祝一凡,就是这颗具有强大自愈能力的铜豌豆!他有缺点,我知道!他莽撞,他冲动,他不懂官场圆滑!但正是这些‘缺点’,让他能跳出那些无形的条条框框,用我们想不到的角度去触碰核心!他是一把双刃剑,但绝对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有可能劈开这团乱麻的利器!”
“利器?我不这么认为!”聂风云冷笑一声,那声音如同冰块碎裂。他拿起桌上一支造型古朴的金色钢笔,在指尖慢慢转动着,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老郑,你把一个性格有致命缺陷、过去有重大失败记录、且已经被证明不懂得协同作战的人,硬塞进关乎整个组织存亡的棋局里,指望他,这简直是拿湖跺公安的命运在赌博!”
他转动钢笔的手突然停下,笔尖精准地点在档案上祝一凡的照片,仿佛要穿透纸张扎进去。“破局?老大啊,我看你是嫌局面还不够乱!祝一凡这种蛮干的方式,只能面对面的对撼,只会打草惊蛇。他那点‘接近真相’的发现,很可能是对方故意抛出的诱饵,就等着他这样头脑发热的莽夫往里钻。到时候,不仅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接触过的所有线索、他自以为是的‘发现’,都会成为敌人反向追踪、清洗我们网络的***!所谓的‘破局’,最终只会引来灭顶之灾!”
聂风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的建议是:祝一凡,绝对不能启用!我们市局需要的是绝对的稳定和可控,不是这种随时可能失控爆炸的定时炸弹!”
“稳定?!可控?!”郑铮猛地直起身,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眼中燃烧着不甘和失望的火苗,“风云,你是刑侦队长,有用人权不错,可再这样‘稳’下去,连当炮灰的机会都没有了。“鬼市”的敌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活动,可线索就在眼前断裂!祝一凡,他至少敢去碰那条线!哪怕他是莽撞的,也比我们坐在这里看着线索一点点烂掉强!”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低沉却如同重锤,“风云同志,我坚持我的判断!启用祝一凡,是目前打开突破口、争取主动的唯一可行路径!他的‘缺点’,在特定的战场上,就是最犀利的武器!这个风险,我觉得值得冒!”
聂风云沉默地看着郑铮,手中的金色钢笔被他轻轻放回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像冻结的湖面,映照出郑铮因激动而紧绷的脸庞。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冰冷语调开口:“老郑,你的‘坚持’,对同志的信任,让我肃然。但你的判断,我认为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危险臆想。”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份承载着巨大分歧的档案,“祝一凡的问题,不是值不值得冒险的问题,而是他注定失败、且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的必然性问题。破局者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冲劲,更需要智慧、隐忍和审时度势的大局观。这些,他都没有。他只有莽撞的‘铜豌豆’外壳,里面包裹的是注定被粉碎的脆弱内核。”
聂风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已无可挑剔的西装袖口,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终结争论的决断:“祝一凡,就地‘冷冻’,不允许接触任何核心信息。至于破局的方向,”他走向门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除非你撤了我,否则我们的第一要务,永远还是‘稳’。任何可能破坏这种稳定、危及大局的‘变量’,无论其表面看起来多么耀眼,都必须被排除。”
厚重的橡木门在聂风云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他消失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郑铮试图撬开局面的所有努力。房间内,只剩下郑铮一人,面对着桌上那份摊开的档案。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一片璀璨却冰冷的星河。
郑铮站在原地,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档案照片上祝一凡那张年轻、倔强、带着几分不服输的脸庞上。
聂风云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炮灰”、“定时炸弹”、“注定失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双充满锐气的眼睛,仿佛在触碰一枚被强行按灭的火种。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挂钟的秒针,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冷酷地切割着时间。许久,郑铮的嘴角缓缓扯开一个苦涩而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弧度,低语声几不可闻:“炮灰…?呵。聂风云,你忘了,真正的破局之战,哪有不沾血的棋子?棋子在局中,是炮灰还是利刃,有时候…下棋的人说了也不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