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李家祠堂的灯火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青烟升腾，香火的气味严丝合缝地融进了供桌上整鸡、整鱼的肉香里。
肃穆的氛围中，满是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李家爷爷颤巍巍地在蒲团上跪下，神情庄重。
他点燃三炷香，对着满墙的祖宗牌位，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
“老祖宗们，都回家过年咯。”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
他身后，李家众人按辈分依次上前，行礼，磕头。
轮到小元宵李超时，小家伙还有些发懵，一双眼睛好奇地在牌位和香炉之间打转。
李磊半蹲下来，捉住儿子的小手，手把手地教他作揖。
再轻轻按着他的小脑袋往下。
“来，跟爸学，给老祖宗磕头。”
小元宵学得有模有样，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祭祖。
接着是小汤圆李越。
周莉莉刚要伸手去扶，李垚的手也被小丫头一把挣开。
“我会！”
声音又奶又脆，偏偏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
只见她迈开小短腿，稳稳当当走到蒲团前。
学着大人的样子，先是标准地拜了三拜。
然后小身子一躬，小脑袋“咚”一下，结结实实地磕在蒲团上。
整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比她哥李超的标准了不止一个档次。
周莉莉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忘了收回。
“噗……”
不知谁先破了功，祠堂里瞬间被压抑不住的笑声淹没。
李爷爷更是笑得胡子一抖一抖。
“好，好！咱们老李家这根香火，旺着呢！”
祭祖之后，便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团圆饭。
大年初一，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孩子们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拽了出来，给长辈拜年。
李磊和李垚并排跪下，给爷爷奶奶磕头。
顾盼和周莉莉则站在一旁，深深鞠躬。
最后，轮到了两个重孙辈的小家伙。
老太太笑眯眯地，没拿红包。
她反手从身后摸出一个锃亮的铜盆！
“当！”
铜盆往地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
周莉莉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自己当年那句响彻全村的豪言壮语——
要把全村的铜盆都收来，融了打个铁锅炖大鹅！
她下意识地去看李磊他们。
果然，那三个家伙都在拼命憋着笑，肩膀抖得跟筛糠一样。
这脸丢的，隔了这么多年，回响居然还带环绕立体声的。
老太太可不管年轻人们的眉眼官司。
她拍了拍铜盆，又从兜里掏出一叠红彤彤的票子，对着两个重孙说：
“来，给太爷爷太奶奶磕响头，磕一个，给一百！”
小元宵李超还歪着脑袋，没弄明白磕头和钱的逻辑关系。
小汤圆李越那双大眼睛却瞬间点亮，跟安了个小马达似的，“蹭”一下就蹿到最前面。
小丫头利索地跪在蒲团上，对着铜盆，卯足了劲儿。
“哐！”
一个清脆响头。
老太太乐得脸上褶子都开了，抽出一张红票子递过去。
小汤圆眼睛更亮了，一把接过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磕下第二个。
“哐！”
“哐！”
清脆的响声在屋里极富节奏地回荡。
那叠崭新的红票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一张张全进了小丫头的口袋。
满屋子的人先是集体石化，随即爆发出能掀翻房顶的笑声。
周莉莉捂着脸，想笑又觉得脸热，偏偏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不愧是她周莉莉的闺女，这搞钱的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
眼看钱就要被妹妹一个人赚完，李超终于反应过来，也赶紧凑上前，学着妹妹的样子，“哐哐”磕起头来。
老太太笑得直不起腰，只好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摸出一叠钱来。
两个小家伙比赛似的磕着头。
拿了钱，喜滋滋地跑到自己妈面前献宝。
小汤圆把一沓厚实的钞票塞给周莉莉，仰着小脸，得意洋洋。
“妈妈，我赚的！给你买大铁锅！”
周莉莉：“……”
全家人的笑声再次失控。
铜盆磕头的余波未平，院子外头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嘈杂人声。
“李爷爷，李奶奶，给您二老拜年了！”
话音未落，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村里的几个长辈，身后跟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男人。
李家爷爷奶奶辈分高，村里人拜年，第一站雷打不动是这里。
来人也不多话，进了院子就齐刷刷跪下一片，动作整齐划一，对着堂屋里的老两口就磕头。
“好好好，都起来，都起来！”
老太太乐呵呵地招呼着，让周莉莉和顾盼赶紧抓瓜子糖果。
一番热闹后，***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对着屋里喊：“李磊，李垚，带上小超，走了，该咱们出去了。”
李磊应了一声，把刚揣进兜里还没捂热的红包塞回顾盼手里，然后一把捞起还有点犯迷糊的儿子李超。
“啊？还要磕头啊？”
李超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刚才在铜盆上那几下，他的小脑门现在还印着个淡淡的红圈呢。
周莉莉看着这阵仗，十分好奇。
“怎么就你们男的去？”
李垚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笑着解释：“嫂子，这是咱村里的规矩，拜年的队伍里只有男人，女人在家等着就行。”
周莉莉眼睛一转，脱口而出。
“那……出去磕头有钱拿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果然，李磊和李垚的笑声再也憋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李磊清了清嗓子，强行一本正经。
“这是敬重长辈，表达敬意，跟钱没关系。”
周莉莉撇了撇嘴，心里嘀咕，没钱谁有那么大劲头。
她这边正想着，怀里抱着的一沓钞票忽然被一只小手整个抽走。
“我去！我去赚钱！”
小汤圆李越不知何时挣脱了她，高举着那沓从太奶奶那儿“挣”来的血汗钱，迈开小短腿就要往男人堆里冲。
那架势，不像去拜年，倒像要去参加什么商业竞标。
“你给我回来！”
周莉莉又气又笑地一把将女儿捞了回来。
“你个小财迷，这是男孩子的事！”
顾盼在旁边笑得温柔，也帮着把小汤圆拉住。
李家父子三人带着李超，很快汇入了村里男人们组成的大部队。
周莉莉和顾盼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看。
几十号男人，老的少的，浩浩荡荡排成一列，顺着村里的小路往前走。
到了下一户长辈家门口，队伍为首的人高喊一声，所有人便齐刷刷停步、作揖、下跪、磕头。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几十个头磕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
那场面，没有喧天的锣鼓，却比任何表演都来得震撼。
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传承，一种无言的秩序和敬畏。
周莉莉看得有些出神，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宗族文化带来的冲击力。
她正心潮澎湃，怀里的小汤圆忽然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妈妈，爸爸和哥哥他们，是不是没有找到铜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