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水县的事像块石头压在李毅飞心底,但他清楚,自己不是多水的执政者,隔着上百公里和层层人事,再多的关切也起不了实质作用。
他只能把这份牵挂暂时搁置,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阳兴县的发展。
难得的休息日,被多水县那边的一通电话搅和了,真是件糟心的事。
“咚咚——”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秘书张浦抱着深蓝色的日程本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
“县长,这是本周的行程,您过目。”他把本子放在桌角,指尖还沾着点墨水印,“上午十点开发区项目会,下午两点接市招商局,明天上午跟交通局碰修路的事,下午……”
李毅飞拿起钢笔,笔帽“咔嗒”一声拧开,笔尖在日程本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蓝线。
他听得认真,眉头却越皱越紧——张浦说了半天,全是经济、招商、基建,教育和医疗只字未提。
“停。”李毅飞突然出声,钢笔“啪”地点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小团墨迹。
张浦的话戛然而止,手还僵在日程本上,心里咯噔一下:“县长,您是觉得行程太满?”
“不是满,是漏了关键的。”李毅飞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却不容置疑,“学校调研和医疗卫生调研,怎么没排进去?”
张浦赶紧翻本子,指尖飞快地划过纸页:“您前两周说先抓经济,我就把民生调研往后排了……”
“经济要抓,民生是根。”李毅飞打断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把这两项加上,其他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全部往后推。”
张浦心里嘀咕——县长这风向转得可真快,上周还说“把招商指标再向上冲一冲”,怎么周一上班就惦记起学校和医院了?
但他不敢多问,连忙点头:“我这就调整。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没急事,我把调研安排在这两个时间段?”
“行。”李毅飞点头,指节轻敲桌面,“对了,高铁民和王天龙来了没?”
“还没到,我马上打电话催。”张浦说着就往门口走,刚摸到门把手,又被李毅飞叫住。
“让他们快点,报表的事我等着听。”
张浦脚步一顿,心里更慌了,他不敢多想,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高铁民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才接通,高铁民的大嗓门带着点不耐烦:“张秘书,啥事儿啊?我在门口买包子呢,马上就进去!”
“高局长,别买了!”张浦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急切,“县长都问三遍了,您赶紧上来!”
电话那头的高铁民顿时没了声,过了两秒才慌慌张张地应道:“哎哟!这就来!包子不吃了!现在进大门!”张浦能听到电话里传来“哐当”一声,像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挂了高铁民的电话,张浦又拨通王天龙的号码,刚接通就直奔主题:“王局,您到哪儿了?县长等着你们汇报呢!”
“我跟铁民一块儿呢,刚进大门,这就上三楼!”王天龙的声音发颤,张浦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五分钟后,张浦在走廊看到了气喘吁吁的两人。
高铁民的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领带歪到一边,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淌;王天龙更狼狈,皮鞋上沾了泥点,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肉包子。
“跟我来。”张浦没给他们整理的时间,转身就往县长办公室走。
高铁民赶紧把包子塞给走廊的保洁阿姨,拽了拽王天龙的袖子,小声问:“张秘书,县长今天……没发火吧?”
张浦没回头,只丢了句:“进去就知道了。”
王天龙刚想再问,就见张浦已经敲响了县长办公室的门,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心里七上八下。
“进。”
门被推开,高铁民和王天龙硬着头皮走进去。
李毅飞坐在办公桌后,手里翻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头都没抬。
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哗啦”声。两人站在桌前,手足无措,想坐又不敢坐。
“坐。”李毅飞终于抬头,目光扫过两人,语气平淡。
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只坐了半个屁股,后背绷得笔直。
高铁民偷偷瞄了眼桌上的资料,看到自己上周交的财政支出表就在最上面,表格上画着几道红圈,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天龙,铁民,”李毅飞把报表推到两人面前,指尖点了点红圈的位置,“说说吧,这报表上的数,是怎么算出来的?”
他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发怵。高铁民和王天龙觉得后背发凉,像是冷风往骨头缝里钻。
王天龙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口:“县长,我们……又核了一遍,确实有点小问题,是统计的时候漏了几项……”
“小问题?”李毅飞重复了一遍,手指突然重重敲在报表上,“我当初跟你们说什么?这些资金,是阳兴县的救命钱!
你们倒好,把这个叫小问题?”
他的声音没提高,却带着刺骨的冷意。高铁民的脸“唰”地白了,手不自觉地攥紧;王天龙的额头直冒冷汗,他想擦又不敢动。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看不懂财政报表?”李毅飞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两人,“以为我信任你们,你们就能把账目糊弄过去?”
高铁民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当初还真是这么想的!
上周两人合计,园区刚开始发展所有的事情比较混乱,先弄个几十万应该没人发现,先试试水,要是李毅飞没察觉,以后就能多挪点。
可谁能想到,李毅飞居然能从一堆数字里揪出漏洞,连各个详情都一清二楚!
两人的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王天龙的腿开始发颤,他能感觉到李毅飞的目光像要看穿他的心思。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李毅飞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警告,“组织的规矩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次我不追究,但报表必须重做。要是再敢胡乱申报,你们直接去纪委报到。”
高铁民和王天龙如蒙大赦,连忙点头:“谢谢县长!我们这就回去改!”
“出去吧。”李毅飞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报表上。
两人几乎是踉跄着出了办公室,走到走廊拐角,高铁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王天龙赶紧扶住他,声音还在发颤:“完了……李县长太厉害了,咱们那点心思全被他看透了。”
“可不是嘛,”高铁民抹了把汗,脸色惨白,“早知道他懂财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电梯口走,心里只剩懊悔。
“咚咚——”门又被敲了两下,张浦探进头来:“县长,教育局的古局长到了?”
“让她过来。”李毅飞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扶手——教育上的事情还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办公室门被推开,古丹霞走了进来。她穿着藏青色的西装套裙,裙摆有些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李县长,您找我?”古丹霞走到桌前,微微欠身,声音柔和。
李毅飞打量着她——四十七八岁的年纪,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挺干练。
但他早就从群众来信中知道,阳兴县的教育系统问题不少,只是一直没腾出时间查。
“古局长在教育口干了多久了?”李毅飞问道。
“回县长,十五年了。”古丹霞回答得很干脆,心里却在打鼓——县长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十五年,算是老教育了。”李毅飞点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我来阳兴县几个月了,一直没去学校看看,今天下午你陪我走一趟,咱们去几个乡镇小学调研。”
“下午?”古丹霞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也变了,“县长,这……是不是太急了?我得提前跟学校打个招呼,让他们准备准备……”
“不用准备。”李毅飞打断她,语气坚决,“我要去看真实情况,不是看摆出来的样子。”
古丹霞的手心瞬间冒了汗,指甲掐进掌心。她心里叫苦——这个县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阳兴县的乡镇小学是什么样,她比谁都清楚:有的教室屋顶漏雨,下雨天得放盆接水;
有的学校连像样的课桌椅都没有;还有的老师因为工资低,早就偷偷去外面补课了……要是李毅飞真看到这些,她这个教育局局长肯定完了!
“怎么,古局长有难处?”李毅飞看着她发白的脸,眼神里带着审视。
“没……没难处!”古丹霞赶紧挤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这就去准备,下午陪您去调研。”
李毅飞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他站起身:“时间不早了,中午就在食堂吃,吃完饭咱们直接走。张浦,给陈嘉亮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
张浦应了声“好”,转身去打电话。
没一会儿,政府办主任陈嘉亮就来了。他穿着灰色的夹克,手里拿着笔记本,一进门就笑着说:“县长,您找我?”
“嘉亮,下午跟我去教育口调研。”李毅飞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忙经济,把教育这块漏了,今天补上。
教育是根本,阳兴县要发展,得先让孩子们有好学校上。”
陈嘉亮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古丹霞,眼神里带着同情——他也知道乡镇小学的情况,李县长这次突击调研,古丹霞怕是要难堪了。
但他没多说,赶紧点头:“我这就去准备车,下午两点准时出发?”
“一点半就走,早去早回。”李毅飞说完,拿起外套,“走,去食堂吃饭,古局长也一起。”
古丹霞跟在两人后面,脚步沉重。食堂里飘着饭菜香,可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脑子里全是怎么应对下午的调研——要不要偷偷给学校打个电话?
让他们赶紧把漏雨的屋顶遮上?可李毅飞肯定会察觉……要是被发现了,后果更严重。
李毅飞吃得很快,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古局长,下午咱们先去最远的青山镇小学,再去河湾镇小学,最后去城关镇中心小学——这三个学校,你没意见吧?”
古丹霞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她赶紧捡起来,声音发颤:“没……没意见。”
青山小学是阳兴县最破的学校,屋顶漏雨、桌椅破旧,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李毅飞偏偏先去那里,这不是要她难堪吗?
李毅飞看着她发白的脸,心里明白——古丹霞肯定知道学校的问题,现在慌了。他没点破,只是拿起外套:“一点半在楼下集合,别迟到。”
说完,他转身往办公室走,留下古丹霞在食堂里坐立不安。陈嘉亮路过她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说:“古局长,下午好好配合吧,县长也是为了县里的孩子。”
古丹霞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她现在只希望,青山小学的漏雨问题别太严重,不然她这个教育局局长,真的要当到头了。
一点二十分,李毅飞已经站在县政府楼下,一辆公务车停在门口,司机正在擦车。陈嘉亮拿着文件夹跑过来:“县长,车准备好了。”
“嗯。”李毅飞点点头,目光看向办公楼门口——古丹霞还没来。
过了五分钟,古丹霞才匆匆跑下来,头发有些乱,手里攥着文件夹,脸色依旧不太好。“县长,我来了。”
“上车吧。”李毅飞没问她为什么迟到,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出县政府大门,往青山镇的方向开去。
窗外的景色逐渐从楼房变成农田,李毅飞靠在车窗上,看着路边的孩子背着旧书包往学校走,心情更加沉重——阳兴县的教育,不能再拖了。
古丹霞坐在副驾驶上,手紧紧攥着文件夹,眼睛盯着窗外,脑子里全是青山小学的情况:去年雨季,学校的三间教室漏雨,她让学校自己凑钱修,可学校根本没钱,最后只拿塑料布遮了遮……现在要是下雨,教室里肯定还在漏水。
“古局长,青山小学有多少学生?老师工资能按时发吗?”李毅飞突然问道。
古丹霞心里一紧,赶紧回头:“有……有三百多学生,老师工资……能按时发。”
她撒了谎——青山小学老师的工资,上个月还拖了十天没发,因为教育局的经费被挪用了。
李毅飞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窗外。古丹霞心里更慌了,她总觉得,李毅飞好像知道她在撒谎,只是没点破。
车子开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到了青山小学。校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上面“青山小学”的牌子缺了个“山”字。
操场是泥土地,风一吹就扬起尘土,几个孩子在操场上跑,鞋子上沾满了泥。
李毅飞等人刚来到教室门口就听到教室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天没下雨,怎么会有水滴声?
他皱着眉往教室走,古丹霞赶紧跟上去,心里砰砰直跳——坏了,肯定是屋顶又漏雨了!
走到教室门口,李毅飞停下脚步,透过窗户往里看——教室里,孩子们的课桌上放着好几个塑料盆,盆里已经接了小半盆水,水滴从屋顶的破洞掉下来,“滴答”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讲台上,老师拿着粉笔写字,黑板上的字被水洇得模糊不清。
“这就是你说的‘没问题’?”李毅飞的声音冷得像冰,转头看向古丹霞。
古丹霞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