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次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在傍晚时分显得格外喧嚣而富有生活气息。陈秋铭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陈雪那抹白色的身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进站人流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无痕迹。
他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带着释然的苦笑。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还煞有介事地在内心将王春雨和陈雪放在天平上反复权衡。陈雪最后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醒了他——“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是啊,人这一生,漫长而又短暂,必然会错过许多风景,错过许多人。重要的,不是像个愚蠢的楚人那般“刻舟求剑”,也不是像那个痴迷的渔夫“缘木求鱼”,执着于打捞沉入时间河流的旧梦或追逐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要学会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缺憾与无常,从容面对所有得到与失去,然后,整理好心情,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以及依旧对未来的期许,微笑着继续走下去。
思绪落定,一阵强烈的空虚感从胃部传来,伴随着清晰的“咕咕”声。陈秋铭这才惊觉,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从早上到现在,除了那杯共享的可乐和几粒带着暧昧甜味的爆米花,他粒米未进。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压倒了一切风花雪月的感慨。
恰在此时,一阵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却中气十足的吆喝声穿透了广场的嘈杂,精准地钻入他的耳膜:“正宗河东刀削面嘞——!现削现煮,热乎筋道——!”
陈秋铭循声望去,只见广场边缘,一个简易的移动餐车旁,围着几个等待的食客。餐车招牌上“河东刀削面”几个大字红底黄字,格外醒目。一股混合着面香、肉臊子咸香和淡淡醋酸的诱人气息随风飘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他的脚步。
他几乎是本能地走了过去,在摊前那张被磨得油光发亮的小马扎上坐了下来。“老板,来碗刀削面。”他的声音带着饥饿带来的急切。
“好嘞!您稍坐!”摊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小伙,皮肤黝黑,笑容淳朴。他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从旁边一个大盆里捞出一块醒好的、光滑柔韧的面团。那面团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被他反复揉捏、挤压,最终整理成一个枕状的长条面团。
接下来的一幕,让陈秋铭瞬间忘记了饥饿,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小哥将长长的面团稳稳地托在左臂臂弯处,微微倾斜,右手指间夹着一把特制的、薄而弯的削面刀。他站稳马步,眼神专注,手臂有节奏地上下起伏,手腕灵活地抖动,那削面刀便如同被赋予了魔法,贴着面团表面飞快地划过。
“唰——唰——唰——”
一片片薄薄的面叶,从刀锋下飞泻而出,它们中间厚,边缘薄,形似一片片小巧的柳叶,带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划出银亮的轨迹,精准无误地、连绵不断地飞向几步之外那口翻滚着雪白浪花的大铁锅。面叶入水,瞬间被沸腾的热浪吞没,又在下一秒浮起,在锅里欢快地打着旋儿。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与技巧结合的美感,简直像一场精彩的武术表演,引得旁边等待的食客也啧啧称奇。
不过一两分钟,小哥用长柄笊篱在水中一捞一颠,将煮熟的面条悉数捞起,手腕一抖,沥干水分,准确地扣入一个印着蓝边的大海碗中。紧接着,他从旁边的深锅里舀起一勺热气腾腾、色泽油亮的卤子,均匀地浇在洁白的面条上。那卤子是传统的猪肉臊子,里面混合着切成小丁的腐竹、黑亮的木耳碎和翠绿的韭菜段,浓郁的酱香和肉香瞬间爆发出来,直冲鼻腔。最后,撒上一小把切得细细的香菜末和翠绿的葱花,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正宗河东刀削面便制作完成了。
“先生,您的面,慢用!”小哥将大海碗端到陈秋铭面前的小桌上,热情地提醒道,“吃我们正宗的河东刀削面,可离不开这个——”他指了指桌角一个深褐色、肚大口小的粗陶醋坛子,“自家酿的老陈醋,香得很!”
陈秋铭早已被这视觉和嗅觉的双重盛宴勾得食指大动。他依言拿起醋坛子,拔开用红布包裹的木塞,一股浓郁醇厚、酸中带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粮食焦香的气息立刻扑鼻而来,这醋香不仅不刺鼻,反而愈发勾起了食欲。他小心翼翼地往面碗里淋入适量的陈醋,深褐色的醋汁渗入面条和卤子之间。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勺旁边小罐里红艳诱人的辣椒油。用筷子将面条、卤子、陈醋、辣椒油充分搅拌均匀,让每一根面条都均匀地裹上酱汁和佐料。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面条入口,首先感受到的是外层的光滑爽利,紧接着是咬下去时内里的劲道和弹性,软糯却绝不烂糊,越咀嚼,小麦本身的香甜和经过反复揉搓产生的筋道感就越发明显,真是“外滑内筋,软而不粘,越嚼越香”。猪肉臊子咸香醇厚,腐竹吸饱了汤汁,木耳带来脆嫩的口感,韭菜则提供了清新的风味。而那画龙点睛的老陈醋,酸得醇厚柔和,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肉燥的油腻,激发出更深层次的鲜香,与辣椒油的香辣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而和谐的美味风暴,猛烈地冲击着味蕾。
陈秋铭再也顾不得形象,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一碗扎实、温暖、充满烟火气的刀削面下肚,仿佛将身体里所有的疲惫、纠结和刚刚经历的情感波澜都冲刷得一干二净。一种纯粹的、源自食物最本真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瞬间将他从那些虚无缥缈的忧虑中拉回现实,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满意足地付了钱,陈秋铭打着饱嗝,开始在站前广场上悠闲地散步消食。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是深邃的蓝紫色,广场上的路灯和装饰彩灯渐次亮起。广场的一角,几十位穿着统一白色练功服的老年人,正随着舒缓的音乐,动作整齐划一地练习着太极剑,银亮的剑身在灯光下划出道道流光,透着一种宁静致远的气度。另一边,则是完全不同的热闹景象,节奏感强烈的广场舞音乐震天响,一群中年妇女正欢快地跳着舞,脸上洋溢着热情和活力。
陈秋铭看着这和谐的一幕,心中感慨,这魏次小城的居民,业余文化生活竟是如此丰富多彩,自得其乐,别有一番安宁踏实的韵味。
他的目光被广场边缘一位特殊的老人吸引了过去。老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笔挺的深蓝色老式铁路制服,头戴同样款式的帽子,身形清瘦,背却挺得笔直。他手里握着一支几乎与他齐肩高的大号毛笔,笔尖蘸着旁边小桶里的清水,正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一笔一划、聚精会神地书写着。那字迹遒劲有力,结构严谨,带着明显的颜体风骨。
陈秋铭走近了些,轻声念出地上那水迹未干的字:“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背诵起来,“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
老人的笔锋顿了顿,显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脸,眼睛不大,却清澈有神。他惊讶地看着陈秋铭,脸上露出了遇到知音般的欣喜笑容:“小兄弟,你……你居然会背《陈情表》?”
陈秋铭连忙谦逊地摆摆手:“老伯您见笑了。《陈情表》可谓是千古名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古人云,‘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晚辈只是碰巧读过,喜欢这篇文章里蕴含的那份赤诚孝心与家国难两全的无奈罢了。”
老人放下手中的大毛笔,用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感慨道:“小兄弟啊,我老赵在这广场上,用这清水笔写了这么多年的《陈情表》,来来往往的人,能认出我写的是什么的,不多;能像你这样流畅背出来的,更是凤毛麟角。看来今天,我这是遇到知音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遇到同道中人的兴奋。
“知音不敢当,”陈秋铭诚恳地说,“只是恰逢其会,班门弄斧了。我姓陈,叫陈秋铭。”
“我姓赵,赵援朝。”老人爽快地说,“你就叫我老赵就行,街坊邻居都这么叫。”
“那怎么行,太不礼貌了。”陈秋铭坚持道,“我叫您赵伯伯吧。”
老赵哈哈一笑,也不再推辞,指着旁边不远处的长椅邀请道:“陈老弟,要是不急着走,过来坐坐,聊两句?”
陈秋铭欣然应允。两人在长椅上坐下,傍晚的凉风吹拂,带来一丝惬意。陈秋铭看着老赵一身标志性的打扮,问道:“赵伯伯,看您这一身,是铁路上的老职工了吧?”
老赵脸上立刻露出了自豪的神情,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洪亮地说:“没错!我们家,三代都是铁路职工!我父亲,是建国后第一批蒸汽机车司机,那会儿叫‘开火车的’,威风着呢!我,十六岁就接了班,从司炉工干起,烧过煤,后来开了内燃机车,再后来是电力机车,在这条线上跑了一辈子!我儿子,现在也是龙城铁路局机务段的,开的是最新型的‘和谐号’动车组!”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对家族传承的骄傲光芒,“就连我那个小孙子,去年也考上了龙城铁道职业技术学院,学的是车辆检修。我们老赵家,算是跟铁轨结下不解之缘喽!”
老人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如数家珍地给陈秋铭介绍起他的家人。他说起老伴年轻时是列车广播员,声音如何甜美;说起儿子如何刻苦钻研技术,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说起儿媳妇孝顺懂事,一家人和和美美。他还特意从制服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透明塑料皮仔细包着的旧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彩色照片。
“你看,”老赵将照片递到陈秋铭面前,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这是前年,我老伴,还有儿子、儿媳,带着我那小孙子,一起去袁家界玩的时候拍的。你看这山,多陡!你看这云,多白!我老伴胆子小,不敢上玻璃栈道,就在下面看着,我儿子抱着我孙子,在上面笑得那叫一个开心……”照片上,背景是奇峰耸立、云雾缭绕的张家界风光,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老赵讲述着照片背后的故事,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满足,仿佛那些快乐的瞬间就在眼前。
陈秋铭饶有兴致地倾听着,不时附和几句,提出一些问题。他看着老人脸上因为回忆和讲述而焕发出的光彩,心中充满了温暖。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需要处理学生纠纷、纠结于个人情感的大学老师,只是一个单纯的、倾听长辈故事的晚辈。
正当两人聊得投入,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时,一个穿着夹克、身材中等、面容与老赵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爸!原来您在这儿啊!我绕着广场找您一大圈了!”男子语气带着焦急,但看到老赵安然无恙,又松了口气。他注意到旁边的陈秋铭,礼貌地点点头。
陈秋铭站起身:“您是?”
“我叫赵建国,”男子自我介绍道,指了指老赵,“这是我父亲。兄弟,怎么称呼?谢谢你陪我爸聊天。”他看向陈秋铭的目光带着感激,“老爷子就爱找人唠嗑,尤其爱讲他那些铁路上的老黄历和家里那点事,可在家里,我们忙,有时候也嫌他唠叨,没耐心听。难得有你这么有耐心的年轻人,愿意听他讲这么多,还聊得这么开心。真是谢谢你了!”
陈秋铭连忙说:“赵哥您太客气了。老人嘛,就像孩子一样,是需要陪伴和倾听的。他们积累了那么多的人生阅历和故事,渴望与人分享。我们做晚辈的,多一些耐心,多花一点时间听听他们说话,对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和慰藉。您看赵伯伯刚才和我说的时候,眼神多亮,笑容多开心啊。”
赵建国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惭愧,随即转为更深的感激:“兄弟你说得对,是我们做得不够。以后得多陪陪老爷子。”他看向老赵的眼神更加柔和。
陈秋铭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晚点名的时间快到了。他掏出随身带的便签本和笔,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然后将纸条郑重地塞到老赵手里:“赵伯伯,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回学校参加晚点名了。这是我的电话,您收好。有机会咱们再聊,我还想听您讲更多铁路上的故事呢!”
老赵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像是握着什么宝贝,连连点头:“好,好!陈老师,你有空一定再来魏次,咱们再聊!”
陈秋铭又对赵建国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快步走向公交站台。恰好,一辆标着“11路”、开往龙城大学方向的公交车缓缓进站。他踏上公交车,投了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缓缓启动,窗外的魏次小城灯火次第亮起,广场上练剑、跳舞的人们身影渐渐模糊,老赵和他儿子挥手告别的身影也消失在暮色中。陈秋铭靠在窗边,感受着车厢的轻微摇晃,心中一片宁静。这一天的经历,从机场的期待,到影院的迷乱,再到火车站的释然,最后是这碗熨帖肠胃的刀削面和这位质朴健谈的铁路老人,像一幅幅鲜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忽然觉得,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和平凡温暖的相遇,而最终,能让我们内心踏实和充盈的,往往正是这些最朴素的人间烟火和最真诚的情感交流。
公交车载着他,驶向龙城大学的灯火,也驶向了他身为“陈老师”的、平凡而又充满责任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