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衙捕头的引领下,众人通过放下的甲板登上船头。
民夫解开捆绑在岸边木桩上的粗麻绳。
哒哒哒!
船锚铁链被官府宝船内的赤膊民夫转动木轮收起,停靠在此地的宝船慢慢驶离岸边。
站在栏杆后的雷济看着营寨越来越远,粗糙搭建起来的瞭望楼正有甲兵挥动手中旗帜,这一伍是留下看守峡道的士卒。
“诸位,请自便。”雷济叉手进入船舱。
没有官府县尉掣肘,剑客站在陆寻的身旁,抱着剑并不言语。
杨慎、马野同样聚拢在侧。
老成和成言不用多说,无疑是陆寻的铁杆。富贵、生死,皆从五通神。
哪怕老成子老了,身负暗伤,陆寻也绝不弃之。成言虽然还弱小,好歹炼出真气,有书院背景,最重要的是年轻,所以陆寻更得救他性命。
这都是他在异世界安身立命的根基。
陆寻逐渐发觉他好像不是来到‘幻界’,或者说不是现代世界出现的‘幻界’。作为一个二道贩子,他对幻界有几分了解。从没听说幻界可以这么庞大有序的存在,简直就像是一个没有被开发的异世界。
不知道其他幻界行者是否能进来这里,如果不能的话,岂不意味着他独享整个世界。
心绪休赘述,按下胸中激动,陆寻的鎏金妖瞳看向他人。
郑神婆对清泉寺没兴趣,她就是想多捞一笔攒下家底。
李松三面望了望,眼中闪过失落,想来清泉寺不会落到自己手中,不过要是有足够的财宝,倒也可以遴选其他地方,没有必要因为一个清泉寺得罪白鹿洞书院,尤其还是在他们人多势众的情况下。
如果释道联合相抗,他倒愿意搅混水,谁想到这白毛大妖怪刹那成势,连佛道都要让路。他现在更倾向于结交老成叔这样的本地衙门班头儿,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相熟的,算是县城里的亲戚。
这般局面却是杨慎和马野愿意看到的。
他们下山是带着任务的,拿下清泉寺做分学堂就可以进入甲子班,如今书院师兄愿意出面,他们当然高兴。
杨慎说道:“师兄,不如我们翻越坍塌再入桃源?”
虽说峡谷能挡住大军,可是却拦不住他们。
陆寻摇头道:“桃源乡里仍有兵卒和妖众,我们摸进去占不到便宜。”
没有官府甲兵掠阵,桃源乡的村民可比土匪还不好对付,加之妖众傲啸,他现在带人再入桃源就是送死。
他不信桃源乡只有这一方入口,肯定还有其他出入口。
解释道:“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等县城民夫挖开峡道,另一方面我让无牙将军寻找另一条入口,到时候引官府兵卒镇压妖众,为我们腾出独斗桃源活佛的机会。”
“捕头以为如何?”陆寻的目光落在钱熊身上。
这个历经沧桑的地司捕头张了张嘴,失落并未隐藏,轻叹一声,叉手疑问道:“无牙将军?”
陆寻狰甲一指天上盘旋的鹰。
钱熊旋即拱手不再多言。
大妖怪安排得很好,他没有阻止的理由。本还想再争取一番这个小队伍的指挥权,想了想还是放弃。
他要是争强好胜就不会被安排来梅兰小县城养老,能办好这件事就不错了。
杨慎朗声说:“师兄思虑周全。”
陈景道长拍手赞道:“这么短的时间,谅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觉明法师面色有异,和尚不是在这儿呢,和尚没跑。
陆寻叉手礼道:“等我的鹰有了消息再通知诸位。”
一番寒暄各自返回船舱。
路上。
春雷背着皮书箱,抱着古画卷,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声音都跳动起来,说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会说人话的大妖怪吗。”
陈景没有责怪春雷乱说,制止道:“什么妖怪,人家是正经的白鹿洞书院学生。”接着说道:“出门在外,小心祸从口出,不要像那位觉明法师一样。”
眼看春雷并不理解,陈景再问:“师父是小心眼的人吗?”
春雷摇头,师父虽然脾气不算太好,但为人确实坦然。
陈景严肃声音,说道:“他那么一说,就会掩盖我道的光芒,大道之争不仅仅在斗法、谋算,一言一行,一经一文,都是如此。我算是客气的,要是换不客气的人来,哼哼。”
道长背着手说道:“去看你师兄。”
春雷赶紧跟上,他还在道门第一关,对大道犹如观山望海,一片茫然,不过他明白不能当面喊人家大妖怪,少年人依旧难掩兴奋地说道:“师父、师父,这位白鹿洞书院的师兄好生厉害啊。”
陈景宽慰道:“不用羡慕旁人,学好自家本事,炼好兵将卷,你也会变得强大。”
……
宝船靠岸,登上马车,从城东码头驶入县城。
县里张灯结彩,百姓夹道欢迎。
青鳞倪怪的尸体被木杆高高挂起来,矗在囚车改成的板车上。
县尉雷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方,身后百余兵卒列阵整齐,再之后便是陆寻他们乘坐的马车,然后是拉盔甲的牛车,和拉着遗体的驴车,最后面的则是出力的民夫、船夫、水手……
遗体并不多,只有三具,一个是短兵相接的时候被妖怪重创,另外两个则是被桃源活佛锤杀。
这已是难得的胜仗,官府带着奇人异士铲除了盘踞在梅兰县的大妖怪,破获渔夫频繁被杀的案子,从此梅兰百姓可以放心去浔阳江上打渔。
享受着欢呼的县尉回头看了一眼妖怪的尸体,脚后跟轻磕马腹,穿过长街来到县衙。
梅兰大老爷吕谦早早在县衙门前等待,列队两侧的水火衙役手持长棍目不斜视。
雷济赶紧翻身下马赶至近前,叉手行礼道:“幸不辱命。”
吕大老爷把住县尉的手臂,又招呼走下马车奇人异士:“入席吧。”
佛道率先下来,接着是武人、神婆、儒生和小成,直到一雪毛猿臂掀开门帘,七尺身躯鹤立鸡群,吕谦瞳孔微微缩小,不过仍热情招呼:“快快有请。”
他昨夜接到传信的时候就有所预料,没想到今日一见依然震撼。
五通陆寻微微拱手。
……
席间。
侍奉的小厮和侍女无不胆战心惊,哪怕大老爷说猿猴妖怪是书院的学子,他们依旧不敢靠近,倒是省却陆寻的麻烦。
吕大老爷举杯,又是一番慷慨陈词,仰头痛饮。
众人纷纷畅饮杯中酒。
至尾声,县尉拱手说道:“今妖怪未除,妖窝未剿,还请大老爷征调民夫……”
吕谦抬手制止县尉的请命,起身,环视一圈,开口说道:“桃源乡也是本县治下百姓,本县不忍兵戈相向,徒增杀孽,因此,已于昨夜面会桃源乡活佛,与他达成协议,将清泉寺让给他修成寺庙,从今往后他只吃斋念佛,再不搅扰百姓。”
钱熊骇然道:“什么?!”
他们在前面拼命,转头回来,大老爷和桃源乡活佛谈好了?
要不是雪毛禺狨怪,恐怕此役死伤惨重
铿。
长剑半出鞘,剑客已起身。
粗糙的大手牢牢攥着破布缠绕的剑柄,一双磷火刀眼死死盯着知县吕谦,似乎只要吕谦再说出半个字,他就会暴起杀人。
任你吕大老爷是老虎榜出身的县令,还是读出法力的儒生,咫尺之间,血溅五步。
眼看剑客赫赫真气如火焰高涨。
县尉当先起身,两位跟随在侧的百夫长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同时县衙的三位捕头按住腰刀,奸猾似鬼的六房典吏神情各异,配侍左右的三班衙役扎起马步,几乎就像是绷直的弓弦,就要弹起。
不论吕大老爷做出什么决定,只要他还是知县,他们就会拥护。
哗啦啦。
酒席间,杀气烈。
落座庆功宴,大半有头有脸的人如剑戟林立,不过官府的衙役和兵卒簇拥着说话的知县大老爷,而奇人异士们则被‘虎狼’环伺,就好像只等着举杯的知县吕大老爷一声令下,他们便将众人剁成肉泥。
坐在凳上的成言惊慌不已,明明刚才还其乐融融,庆祝着大胜,怎么转瞬间就剑拔弩张。
他的目光先是找寻自己的爷爷,眼见爷爷揣着袖子,他又看向不远处的三叔。三叔七尺的身躯很是雄壮,坐着像是寻常人站着。
以前三叔是只黑猫,趴在他的背包上,现在则是名符其实的大妖怪。
不由得让他想起去书院前在驿站的想法,没想到真的实现了。
三叔面容平静,成言看不出来那张赤面青牙的面容后藏着怎样的神情。
陆寻当然没有表现的这么淡然,这是五通神身体的本能,不论是再怎么惊人的消息,听在耳朵里都没有让它有太多表情,仿佛它依旧是那只傲视群雄的妖怪,鎏金妖瞳没有丝毫动摇。
他心下一沉,官府的力量他见识过,如果说土匪是乌合之众,那上百披甲士卒就是精锐,百夫长和捕头都炼出真气。
桃源活佛本来就极不好对付,乡勇和妖众让他们无法下手,原想着借助官府的力量,现在官府也保它,就得看看其他人的态度。
陆寻目光掠向众人。
陈景道长老神在在没有表态,神婆眯着眼略微沉吟,李松撇头不看这边。
觉明法师大喜过望,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吕大老爷能为梅兰县百姓考虑,实在是难得的青天父母官。贫僧相信,桃源乡的百姓也一定会感念吕知县的爱民之心。知县避免无端杀戮,功德无量。”
觉明没想到还能在县衙寻到转机,他还以为桃源乡八大王已被判了死刑,只等着官府掘开甬道将龟缩在壳子的妖众和乡勇全拖出来。生命,真是神奇,仿佛已看到自己的凋零,所以极力地避免。
他不知道八大王用了什么方法,好消息是局势扭转了。
杨慎紧锁眉头,看到五通陆寻的金瞳,没有说什么。马野张了张嘴,想问清泉寺的归属,在杨师兄的示意下也没有开口。现在这个局势对他们很不利,说不定会被县衙的差拨当成剑客的同党拿下。
对于猿师兄的眼神,他们只得无奈一叹。
计划赶不上变化,想开分学堂得重新物色新的地方。
陆寻没去看成家爷孙的神情,他不用看。就是没想到,才刚刚拢起的队伍,就在官府知县的一句话中散了。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
眼看众人都没有动作,只有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邋遢剑客愤然起身,长剑出鞘一尺。
吕大老爷神色淡然,耷拉的眼皮闪过讥讽和不屑,侠以武犯禁,朝廷对侠客向来打击甚重,当真以为他吕谦是无力的芸芸众生,他亦是读书读出法力的儒生。
儒释道背景深厚又如何,他背靠的是官府。
只待一声令下,剑客顷刻便会被乱刀砍死当场。
正好。
他正需要杀一个人来立威。
嘎巴。
落针可闻的宴会厅响起毛骨悚然的声响,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银背雪毛的猿猴伸长手臂将席中间的猪肘子送入嘴里,足四斤重的酱肘子在他的手中像是一只小鸡腿儿,一个吸溜,蓬松肉块就划入五脏庙,青獠牙咔得一咬,骨头饼干般碎裂,伴着清脆的咀嚼声,一大块儿圆柱骨头就消失不见。
没有吃饱,五通山君又伸手向烤羊和乳猪,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撕扯下大片肉食,连骨头都没有放过。
野蛮粗犷的吃相让宴会厅的人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儒雅随和的书院学生,而是头择人而噬的大妖怪。
三头肉食下肚,五通陆寻缓缓起身,用粗糙的毛手掌擦了擦嘴边儿的肉汁,鎏金妖瞳的目光落在吕大老爷身上,獠牙张开,低沉沙哑混杂着莫名兽吼的声音响彻大厅:“妖怪和妖怪的争斗,官府也管吗。”
吕谦脊背一阵发凉,眼中冗杂神情一扫而空,瞳孔微微缩小,像是弱小的凡人被猛虎盯上,刚才升起的自豪、轻视、平静……,全被一股淡淡地恐惧代替。
任由寒毛竖起,他没有去看,也没有去安抚,而是先看向县衙的捕快和兵卒。
县尉雷济严肃甚至是紧张,绷着身躯。
捕快和百夫长一个个攥紧手中兵器。
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消失,取而代之是水雾蔓延。
如果说刚才是阴影成布,压制剑客的杀气,那么现在就是大雾弥漫笼罩众人。
剑客曾铁侧目望向起身俯瞰众人的五通山君。他从不相信他人的承诺,答应妖怪的联手也完全是为宰了八大王,因此,他在席间起身的时候就从不将希望寄托给这些奇人异士,他知道自己只有、也只能靠自己。
但要说心中没有憧憬和悸动,那也没法骗自己。
确实有。
他多么希望众人能站起来。
有人站起来,不,是有妖怪站起来了。
剑客怔怔看着五通陆寻。
吕大老爷正了正喉咙,道:“不会。”
这两个字说得沉重,也非常不情愿,但他还是得说。
因为在那个瞬间他感觉到的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平静。
那双金色妖瞳中没有对官府的敬畏,也没有对县衙人多势众的惧怕,不似剑客那般仇恨,也不像火在烧,宛如平湖水面,由内而外的统一。
他懂。
这是要杀人的前奏。
五通山君问:“他什么时候来?”
吕谦答:“三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