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正走来的赤面禺狨怪,笑呵呵地说道:“他们各有愿望,你又想要什么?是取清泉寺立庙安身,享受人间香火,还是荣华富贵,妻妾成群,纵情享乐,亦或是拥有远大抱负,更进一步?”
“你实在不应该与桃源乡为敌。”
“无论你要什么,活佛都能满足。”
身披青黑裙甲的陆寻脚步一顿,声音一挑:“哦?”
声音从肺腑赶出来,半信半疑中夹杂渴望,鎏金妖瞳凝于倪先生,沙哑道:“我确实有一件想要的东西。”
“旦说无妨。”
“脑袋。”
倪先生从容的神情一僵,微笑的嘴角渐渐放平,眼眸被眼帘覆盖,化作两道血色寒光:“不才在下的脑袋值多少两银子?”
陆寻如实相告:“二百两。”
倪先生嗤笑一声,抬手一指河岸上的烂宝箱,堆砌着流淌出来的金珠宝贝:“那里有十几个二百两。”
“不够。”
“你想要多少?”
“这要看他的脑袋值多少。”
“活佛的头颅值多少?。”
“我希望是九百八十万。”
有零有整。
倪先生一时竟没有听懂陆寻的意思,不过白猿妖怪眼中的那份认真和渴望做不得假。
鲇力士盛怒,挥铜锤领兵将就准备围杀禺怪,蛤蟆头领和獭斥候分别站立两角,落水的鲟力士也爬上船桥。
只等倪先生一声令下,他们一拥而上乱刀砍去将禺狨怪剁成肉泥。
倪先生抬手制止,示意兵将去帮村民围杀其他人。
妖怪们得到授意迅速登岸。
漫漫船桥,一左一右,只剩下两只大妖怪。
倪先生冷笑一声:“手下败将。”
旋即扯掉身上儒生装扮。
原来被剑客斩开的伤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青黑鳞甲皮肤,鸭嘴鼍龙兽首,以及泛着寒光的铁爪。
倪怪甩着秃毛铁尾,大踏步向前。
做为活佛的护法金刚,他的实力毋庸置疑,那日若非顾及县衙兵卒的围困,他已经宰了这头闯入梅兰县的禺狨怪,血盆大口微启,涎唾粘连锋利獠牙,夹杂腥风:“既不知死,也罢,我便成全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陆寻兽瞳涌动血丝,身上寒毛竖起,激斗的兽血在体内沸腾。
一步迈出。
嘭。
恐怖的力量直接将船桥生生踩进江流,迸出半丈白浪花。
皓首白躯奋力一跃,三丈距离不过眨眼之间。
飞猿。
白猿飞崖已近身前,猿臂一展,先发先至,铁拳直奔倪怪面门。
倪怪以鹰爪散手叉住铁拳,兽脚稳住拳架,接着船桥反推的波浪错开陆寻长臂,铁爪前三指成钳,左手顺着长臂擒拿陆寻肩胛,右手变爪为指奔向檀中穴。
“故技重施,找死!”
左手一挡,顺势攥住双指,一掰一拧。
嘎嘣。
倪怪铁爪被强大的力道拧成麻花。
没了双臂架住的铁拳顺势钻了进去。
结结实实轰在倪怪胸口。
噗。
血花挥洒当空,银色毛发愈近,红与白相撞激出点点斑驳。
有光?
陆寻眼中闪过疑惑,蓦然一闪,一道金光像是从远方打来,擦着他的猴毛重重地轰入河流,浪花翻涌化细雨盖过朵朵血色,也迫使赤面青牙的禺狨怪失去这一个乘胜追击的机会,重新审视战场,寻找施法术之人。
……
铿。
兵刃对撞闪出火星子,横剑的成言侧身错开开山刀,刁钻狠辣的剑尖直奔虾兵的眼睛。‘铛’的铜锤抵挡住长剑,巨鲟力士另一锤直奔成言的脑袋。
“射人先射马!”
书院师兄杨慎手中浮现一道长弓虚影,浩然气凝成箭矢。
咻。
一箭射去撞在鲟力士的甲胄,使他踉跄挥空,趁此机会成言不退反进,长剑随着手腕一挽,缠绕鲟力士的手臂直奔脖颈。
光又一次闪烁了。
成言蓦然感觉身体一轻,侧首看去,诧异喜悦并行:“叔?”
陆寻妖瞳一凝,终于看清楚施展法术之人。
很高,鹤立鸡群,莫约九尺有余。
在村民和妖怪的簇拥中双手合十,锃光瓦亮的头顶分外显眼,圆目貘鼻,层迭耷拉的眼帘掩盖住眸色,一袭淡灰色僧袍,深靛色偏暗的袈裟掩盖住宽阔雄壮的体型,上窄,下也窄,如同橄榄球般矗立。
觉明身上劲装僧袍染血,面色苍白而不改,声音透着虚弱:“你错了!”
圆目貘鼻的大和尚低垂眼帘古井无波,淡淡说道:“佛说阿弥陀地上国,明耀十方土,光辉无量德。使安居乐业,远离八苦,照见五蕴得净琉璃世界。谁错?百姓之错,还是佛陀之错。”
觉明勃然大怒,白眉飞扬倒转,怒而冲冠,兜头大喝:“你这厮不过是浔阳江里的王八,偷学佛寺神通,幻出一蜃楼桃花乡,安敢玷污古佛经。”
大和尚始终平静,眼帘下的眸子微微转动从桃源镇收回来,定睛在众外人身上,磁性而浑厚的声音响彻:“那,看来,是贫僧之错。”
“挽弓搭箭!”
老村长盛而高唱。
他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总之,能让他们这些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要拥护,就是对。
将朝廷的鹰犬彻底驱逐!
现出真身的倪先生青筋暴起,怒不可遏的凶恶嘴脸更显狰狞,一跃从船桥跳上岸。
他绝不允许有人说活佛错。
血瞳审视白鹿洞书院的儒生,又划过被五猖兵马保护的陈景,最后落在觉明的身上,张开手,着甲村汉递上一柄铁胎弓。
吱呀。
弓如满月,弦欲崩。
“放箭!”
……
陈景一瞧这般架势和敌我的数量,挥动令旗指挥身旁十二位猖兵结成战阵将众人护住。
十二位缭绕森然鬼气的猖兵举起盾牌合成圆阵。
箭矢冲击盾牌的声响不绝于耳。
内部众人尽量伏低身躯,哪怕密不透风仍抵消不掉冲击。
陈景道长大吼:“走!撤出去。”
“怎么走?”
抱着一个大包袱的李松仍不肯松手,身上伤势众多,腰间还插着一根折断的羽箭,原先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珠宝散落一地。
钱熊手臂颤抖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响箭在上空爆成烟花,然而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山外的行伍能够看到信号,从而接应一二。
神婆郑姑身上的小娃娃满脸焦急,不断拍打郑姑肩膀。
杨慎深吸一口气,凝重道:“我们有一法。”
钱熊当即喝道:“还不使来!”
“此法一出,我和马师弟恐怕会脱力昏死。”
杨慎严肃而期望地望向一旁的赤面青牙的白猿妖,又冲成言诚恳道:“师弟,靠你了。”
说着挪动目光看向马野。
两人起手画符,朗声道:“穆王逾轮,日行千里!”
符箓顷刻间画成,杨慎和马野面色骤然一白,眼珠一翻当场昏死过去,就在即将倒下的时候被白猿手臂捞起。
与此同时,随着浩然气的灌注和符箓对天地的沟通,一架四匹骏马,两两并驾齐驱的青铁大车将众人裹入车厢。
成言福至心灵跳上车架拽住缰绳,凌空一甩‘啪’的一响:“驾!”
青紫色的高头骏马希律律打了个响鼻,甩开蹄子向船桥奔袭,众人都以为这一定会连带着整个大车厢投入河流,没想到四匹逾轮拖着车厢踩在水面上,伴着密集的铁骑‘哒哒’和车轮滚动的隆隆声响彻,众人已抵对岸。
“会撞上去!”钱熊一跃来到成言身旁,他们进来的山洞隧道最多容两人并行,如今四匹骏马并驾齐驱,快是快矣,拖拽如此大车恐怕不用追兵,他们自己就会落得一个车毁人亡的地步。
成言想拉住缰绳控制骏马,可他能与两头大黄牛角力还略胜一筹的力量,却只让逾轮稍慢一些。
陆寻一步赶出四五米,跳在马背上,双手攥着缰绳控制穆王逾轮避开山石。
拖拽着巨大车厢的四匹骏马划出一个半圆,速度这才慢了下来。
然而身后追兵迫在眉睫。
虾兵蟹将的嚎叫近在咫尺。
蛤蟆头领高高跃起,咚,精准地蹦在车厢上方,咕地涨大腮帮,噗出一口浓烈雾气。成言翻身登顶,剑如银蛇撕开毒雾戳中蛤蟆怪,蛤蟆怪横刀斩来却见成言腾空一脚钻入空子,‘砰’的将蛤蟆怪踹下去。
“难道要下车?”
“不能下。”
钱熊一口否决。
来时山洞顶多容两人并行,中间那段更是狭窄不能让一人通过。
一旦他们下车争抢起来,只会死得更快。
眼下白鹿洞书院的两个学子昏迷不醒,陈景道长需要指挥猖兵抵挡追兵,徒弟冬生身负不轻的伤,剑客腹部五个血洞,血染衣裳眼瞅着也没了腾挪的本事,神婆狼狈,李松始终护着还剩一包的珠宝……
谁来断后?
郑神婆披散银发,周身浮现淡金色光芒,眼角飘淡灵气:“不下我们都得死。”
“阿弥陀佛,贫僧来。”
觉明法师口诵佛经,双手不断变幻法决:“佛说阿弥陀,咫尺地上国……”冗杂繁复的咒语配合印诀转换,银白色的光芒盛放笼罩马车同时也覆盖众人,紧接着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中马车和他们迅速缩小。
眨眼功夫就已经变成木桶圆盆大小,活像是小孩儿的大玩具。原先狭窄的山洞一下子成了康庄大道,陆寻没有任何犹豫地拽起逾轮缰绳,让马车驶入其中。
“驾!”
身后追兵却并未甩开。
概因马车小了,哪怕使出吃奶的劲儿,速度也无法和大车轮相比。
不过,庆幸的是山洞毕竟能阻挡妖兵和村民的一拥而上。
眼看不能捉住狂奔的马车,又有山洞在面前,桃源活佛双手合十念诵经文,额头宝石绽放出一道云霞金光,直接将山洞劈开。
只见原本漆黑有星光的深邃一下子豁然开朗,开凿痕迹迅速向两侧撕扯。
……
山外。
县尉雷济拄枪立于阵前,左右分别是百夫长和县衙捕头。
老成这个炼出真气的牢头儿同样在前列。
灰宝安静地扒着老成的衣襟,黑豆眼睛一直盯着黑咕隆咚的山洞。
雷济摩梭着长枪,冰凉触感让人心定,身旁的高头大马温顺地吃着野草,他拽住缰绳,问:“什么时辰了?”
“报三老爷,隅中巳时。”
“他们进去多久了?”
“不到两刻钟。”
时间温水般煮着众人,在秋风和暖阳中感受不到光阴的流逝。
雷济以为过去了很久,没想到才不到两刻钟。
“有没有听到什么?”雷济眉头一皱。
严阵以待的官兵神色茫然,位于县尉左右炼出真气的百夫长和捕头仔细聆听。
老成搓灭烟袋锅子,起初他没在意,然而却感觉到怀里大老鼠的异动,聚精会神地聆听起来,隐约不够真切,于是他索性趴在地上。
愕然道:“马蹄声!”
近了。
却不是声音,而是一道被山洞吐出的骇然金光。金光犹如一道铁棒骤然扩大,接着向天空挑去。
山,便开了。
哪里还有什么山洞隧道,只有一座接天的峡谷。
天很蓝,地很厚,两侧峭壁万仞立。
青铁大车自远天尽头,卷起尘土,仿佛腾云而来。
“吱吱。”灰宝小爪子一指。
老成聚精会神,瞧见四匹并驾齐驱的高头大马于峡谷狂奔,一位身着青黑铁甲的皓首白躯妖怪正伏在马背上。
他一眼就认出对方。
“嘀!”
鹰扬天空,振开硕大翅膀,划过一线天。
骑着逾轮的五通陆寻仰头看去,蓦然发现天光大亮,再不复山洞模样,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驾!”
马车由水桶磨盘慢慢地变大,眨眼的功夫就恢复原来模样。
车厢内的觉明法师虚弱得差一点栽倒。钱捕快赶紧扶住对方,一眼就看到和尚额头细密的汗珠和苍白的面容,显然这门法术消耗甚大。
声愈近,车愈大。
雷济抬手,朗声道:“满弓!”
甲胄碰撞声响齐刷。
弯弓搭箭,拉成满月。
只等一声令下。
老成忙拉住县尉:“三老爷,万不可放箭啊。”
“你可知……”百夫长勃然大怒就要抽刀。
县尉抬手示意噤声。
又是一个手势让拉弓的甲士们放松。
吱呀呀,弓弦松快下来。
令行禁止,整齐划一。
雷济斜眸一瞥,冷硬、狠戾,若老成说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他会以扰乱军机之罪当场砍杀。
战场上瞬息万变,机会错过就是祸害,他不可能因为一家之言而让妖怪冲入战阵,害了他上百精锐。
老成迅速组织了脑海中的信息,力求一句话就劝住县尉。
“他们是钱捕快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