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佳的指导富有技巧,她从不强求赵茉莉完成某个具体指标,而是将训练融入到“警察抓小偷”、“兔子跳房子”之类的游戏中。
赵茉莉的玩心被充分调动,外加郑青桐的陪伴,在追逐和跳跃中,不知不觉就消耗掉大量卡路里。
转眼十天过去。
赵茉莉脸蛋似乎小了圈,下巴的轮廓也清晰许多。
最显著的变化是,她可以连续跳绳二十下,虽然姿势依旧笨拙,但对她而言已经是了不得的突破。
大年三十,陆远开着车,载着老婆孩子来到陆建国夫妇住的老小区。
楼下,赵强正领着赵茉莉摆弄一挂小鞭炮,瞧见陆远的车,远远地挥起手。
“干爹!干娘!阳阳!”
赵茉莉丢下手里的炮仗,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
陈小苗刚下车,就被抱了个满怀。
“哎哟,俺的乖囡。”
她笑着揉揉赵茉莉的脑袋,从车里拎出大包小包的年货:“恁妈哩?”
“妈妈在楼上跟太奶奶包饺子呢。”
“茉莉,和干娘一起去帮忙好不好?”
“嗯!”
几人说说笑笑地上了楼。
八十平米的老房子,齐莉莉和孙玉梅正围着一张小方桌擀皮包饺子,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前瞻报道,声音开得老大。
不大的客厅,一下子塞进六个大人两个小孩,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赵强搬来几张塑料凳,才勉强够坐。
大人们凑在一块儿,话题自然而然就绕到房子上。
“爷爷,奶奶,说真的,你们该考虑换个地方了。”
陆远看着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客厅,再次提起给二老搬家的事:“这楼上楼下的,又没电梯,万一哪天腿脚不方便,多折腾。”
陆建国端起茶杯,吹吹热气:“住习惯了,街坊邻居都熟,方便。再说,我跟你奶奶身体好着呢,再爬十年楼梯都不成问题。”
孙玉梅跟着附和:“就是,搬去别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串个门都找不着人,多冷清。”
劝不动老两口,陆远又把目光转向赵强。
“强子,你也一样,茉莉越来越大,地方肯定不够住,你现在跟着吕鑫,收入也不低,该换就换。”
赵强憨厚地挠挠头:“远子,这不是……想再等等嘛,等茉莉上小学,到时候找学区房,一步到位。”
他明白,自己能有今天,全是托陆远的福。
吕鑫待他不薄,大有把他往管理层培养的架势。
如今收入在江城买套好房子不是不行,可还是心里不踏实。
陆远沉吟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等小苗毕业,咱们干脆一块儿搬去首都。”
不等几个大人回话,两个刚从阳台溜进来的孩子正好听见。
赵茉莉的小脑袋“嗡”一下,哒哒哒跑到陆远跟前,眼眶里蓄起水汽。
“干爹,你要搬家去首都吗?”
“怎么了,茉莉?”
赵茉莉的小嘴一瘪,委屈极了。
“那……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阳阳了?”
陆远瞧着干闺女快要急哭的模样,心里一软,赶紧将她抱到腿上。
“傻丫头,干爹怎么会不要我们茉莉呢,你和爸爸妈妈也可以一起搬去首都呀。”
他如果去首都,吕鑫留在江城便失去意义,赵强跟着工作走,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真的吗?”
赵茉莉抽噎着,泪眼汪汪地确认。
“干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远语气笃定。
赵茉莉瞬间破涕为笑,从陆远腿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陆阳,原地蹦跶起来。
“耶,我和阳阳要去首都咯!”
大人们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方才关于搬家的争执和顾虑暂且搁置。
陆建国和孙玉梅对视一眼,眼里虽然还有不舍,却也没再辩驳。
他们心里清楚,孙子说得对,一把年纪是该享享清福。
……
下午,大人们在屋里忙活年夜饭。
赵茉莉还沉浸在可以和陆阳一起去首都的巨大喜悦里,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摆弄着自己的小熊玩偶,嘴里哼着老师教的儿歌。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扭头问陆阳:“阳阳,我们搬去首都,青桐怎么办呀,她也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陆阳轻轻摇头:“不可以。”
赵茉莉笑容凝固。
她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阳阳,一个是青桐。
搬去首都,就见不到青桐。
可是不搬去首都,又见不到阳阳。
小小的她,第一次体会到左右为难的滋味。
“那……那怎么办呀?”
小姑娘的脑筋转不过这个弯,小嘴又开始往下瘪。
陆阳语气平静地解释:“我们都是小孩子,这种事情我们说了不算。”
赵茉莉失落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小熊的耳朵。
陆阳看着她沮丧的模样,心里也泛起一丝无力。
他想了想,又安慰道:“你也别着急,还有好几个月呢……说不定到时候会有办法。”
“真的吗?”
赵茉莉抬起头,重新燃起希望。
在她单纯的世界里,阳阳就是无所不能的。
只要阳阳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
……
过完年,临近午夜十二点,陆远和陈小苗一家准备告辞离开。
爷爷奶奶家毕竟太小,有孩子后实在住不下。
回到自己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凌晨。
陈小苗替儿子掖好被角:“阳阳,早点睡,明儿还得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哩。”
“知道哩,妈。”
灯光熄灭,陆阳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点开WX,找到那个向日葵头像。
【睡了吗?】
信息发出去不过数秒,对方立马回复。
【没。】
【下来走走?】
【好。】
陆阳悄无声息地滑下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迅速地穿好衣服和外套溜出家门,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凌晨空气清冷,小区里还弥漫着浓烈硝烟,远处偶尔还有一两声烟花的炸响。
陆阳熟门熟路地来到花园中央的秋千旁。
郑青桐已经在矗立等待,像一尊精致的雪人,融在清冷的月色里。
“冷不冷?”
陆阳走到她面前,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一团雾。
“还好。”
郑青桐摇摇头。
两人并肩站着,一时无话。
对于他们而言,沉默并非尴尬,而是一种习惯性的共处方式。
半晌,还是陆阳先开口。
“你家……今天还吵架吗?”
郑青桐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嗯……我爸喝多了,先是和我妈吵,然后把我爷爷从乡下带来的腊肉和土鸡蛋,都扔到了楼下垃圾桶里。”
她没有说原因,但陆阳能猜到。
无非是她母亲又嫌弃那些东西“土”、“不卫生”,而她父亲借着酒劲,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发泄着夹在中间的无力和烦躁。
“我爷爷奶奶明天一早就回乡下,他说城里的年太金贵,他们过不惯。”
一句话,道尽了两位老人所有的心酸和无奈。
陆阳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说到底,他只是个三岁半的孩子。
他本还想告诉郑青桐自己未来可能搬家的事,可看她心情如此不好,最终还是打消念头。
“以后……”
陆阳再次呼出一口冷气:“如果家里让你不开心,你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
郑青桐抬起眼,清冷的月光下,青黑的眸子像两颗浸在水里的宝石。
“然后呢?”她尝试着轻声询问:“你能把我接走吗?”
“不能。”
陆阳摇头。
他无法回答“能”。
他只是个三岁半的孩子,一个在法律上没有任何行为能力的个体。
没有任何办法将郑青桐从家庭的泥潭里“接走”。
“也是,你明明比我还小一岁……”
郑青桐自嘲笑笑,眼里的光亮渐渐黯淡。
“但是。”
陆阳打断她,坚定地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郑青桐身体微微一僵。
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一簇火苗,顺着她的手臂,缓慢地驱散走午夜的寒意。
“我可以赶来陪你坐一会,听你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当下陆阳唯一能给出的承诺。
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的,最朴素,也最真诚的承诺。
郑青桐牢牢抓紧陆阳手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烟花声已经彻底停歇,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清冽的空气里。
“我该回去了。”郑青桐先松开手,将手揣回羽绒服口袋,仿佛想留住那点残存的温度。
“好。”陆阳点头:“上去给我发个消息。”
“嗯。”
郑青桐转身,一步步走回单元楼,背影单薄却挺直。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又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