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眼到了十一月底。
赵强母亲抗癌两年,终究没挺过去……
葬礼在赵强农村老家,灵堂设在村口大平地上,白色的花圈从门口一直摆到里头。
赵强穿着一身黑,眼眶通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他没哭,只是麻木地站在那儿,对着前来吊唁的亲友们一遍遍地鞠躬。
齐莉莉跟在他身旁,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事宜,招呼着来往的客人。
陈小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她的记忆里,死亡是家常便饭。
饿死的,病死的,被炮弹炸死的……尸体堆在路边呗野狗啃食,无人收敛。
可她瞅着赵强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头也跟着堵得慌。
她从陆远手里拿过一个信封,走到齐莉莉跟前,笨拙地塞进她手里。
“嫂子,恁和强哥节哀。”
出殡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冷风裹着雨丝,打在人脸上,凉得刺骨。
当棺木缓缓落入挖好的墓穴,黄土堆成坟包,一直强撑的赵强终于崩溃。
这个当过兵,如今又当了爹的七尺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
齐莉莉看着丈夫哭,也有点忍不住,怀里抱着女儿茉莉,一起掉眼泪。
陆远走上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将赵强从泥地里拽起来,拍了拍兄弟膝上的污泥。
陈小苗默默地撑开伞,遮在他们头顶。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像是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
不管在哪个时代,人生大事,无非生死。
……
葬礼过后,赵强跟着陆远去了趟首都处理业务。
夜里,别墅客厅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赵强歪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摆着茅台和两碟下酒菜。
他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脸颊涨红。
“咕咚”一声,又闷下一杯白酒,长长呼出一口灼热酒气。
“他娘的……这日子过得是真快。”赵强捏着酒杯,眼睛瞅着天花板:“远子,你敢信?咱俩现在都当爹了。”
陆远坐在他对面,神色平静:“咱俩年纪又不老,别整天老气横秋的。”
“不一样。”赵强摇摇头,自顾自道:“以前吧,总觉着自个儿没长大,干啥都冒冒失失的。当了爹,还是那副德行。
可我妈这一走……我他娘的好像一下子啥都想明白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以前她老念叨我,嫌我乱花钱,嫌我不着家……我嫌她烦,现在想听她再念叨两句,都没机会了……”
陆远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给赵强空杯倒满酒。
他明白这种大彻大悟的时刻,多半是酒精和悲伤共同作用的产物,等明天酒醒了,日子还得照样过,烦恼一样也不会少。
赵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他小时候偷邻居家柿子被打,说到当兵时闯的祸,最后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头一歪,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过去。
陆远让管家给赵强拿条毛毯,独自一人走上二楼的露台。
晚风带着北方初冬的寒意,吹得人头脑清醒。
赵强的感悟,陆远早在六年前就体会过。
父母走的那天晚上,他也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长大,被迫扛起一切。
可真上了大学,他才发现自己骨子里依旧是个小屁孩。
所谓的成熟,不过是经历催生出的保护色,是相对于同龄人而言的一种伪装。
人,或许一辈子都长不大。
所以哪怕到了今天,陆远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成熟长大……
想得态度,心里头便有些空落落的。
陆远掏出手机,熟练地拨通某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视频出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
“恁咋又打过来哩,咱俩不是俩钟头前才视频过?”
陈小苗像是被从美梦中吵醒,声音迷迷糊糊,软软糯糯的。
陆远看着屏幕里睡眼惺忪的脸蛋,呼出一口淡淡的酒气:“想看看你跟阳阳。”
“喏……”
陈小苗把镜头翻转过去,对准了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的儿子。
“看够没?”
接着镜头又转回来,陈小苗凑近些,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恁又喝酒了?”
“没喝多少。”陆远靠在栏杆上:“强子心情不好,陪他喝了点。”
“哦……”
陈小苗没再多问,能理解失去亲人的难受。
她打上个哈欠,揉揉眼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床上,下巴垫着枕头。
“恁这回要在首都待多久哩?”
“还不清楚,估计还得有几天。”
“那恁早点弄完早点回来。”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忘跟恁说了。今天孙瑜给俺来电话,说是元旦要结婚哩。”
陆远点点头:“行,到时候要是有空,咱们过去一趟。”
“嗯呐。”陈小苗应了一声,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另外还有个事儿……”
“说。”
“就是……孙瑜的男人,那个叫周毅的,孙瑜说他最近在准备一家啥……综合大型商超,已经到收尾补货阶段,下个月就能营业。”
陈小苗虽然憨,但总归能听出孙瑜些话里话外的意思。
绕不开一个钱字……
陆远笑笑,突然提议:“要不你去入股周毅超市?”
“俺?”陈小苗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懵:“俺哪儿会弄这个!”
“试试呗。”陆远笑容更盛:“钱的事你找吕鑫,至于合同之类的法律问题……”
他沉吟片刻,本想说让自己律师处理,但话到嘴边又改口。
“找宋佳吧,她不是开了律所么,正好给她送笔业务。”
“中……”
见男人不是在说笑,陈小苗郑重点头,认真地记下来。
“不早了,快睡吧,免得儿子晚上起来又吵得你睡不着。”
“嗯,恁也早点歇吧。”
挂断视频,陆远在露台上又站了一会儿。
他跟陈小苗,没有那张薄薄的纸作证,在法律意义上什么都不是。
让姑娘自己手里攥些东西,也算是给她一重保障。
或许这种保障一辈子也用不上,但总归聊胜于无。